徐淑惠,对不起,十几年来,我一直在隐瞒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家庭,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我必须要向你坦白。我家原籍在浙江,祖上都是画匠,到我太祖父时家中已经有了一份可观的财产,太祖父对画画很痴迷,常常到山林中,观察野兽的生活习性,原想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有一天的来临,把一切都改变了。那天,我太祖母醒来,发觉已日照三竿,他急忙推身边的太祖父,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得他醒过来,太祖母这才着慌了,他用手拭了拭太祖父的气息,发觉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听别人说用冷水可以浇醒人,于是她就把一盆冷水全部泼在了太祖父头上,太祖父醒过来了,可是他的行为却是异常怪异,他竟然张大了嘴巴,嘴里嗷嗷乱叫,太祖母吓怕了,她瘫软在床上发抖不已。后来,使人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祖父竟然像个疯狗一样对着太祖母又撕又咬,太祖母一边呻吟一边嘱托进门屋的侍女:“鹦鹉,快带上小少爷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当时鹦鹉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含泪抱着祖父跑到了上海,从此,她忍辱负重,一个人艰难地拉扯着祖父七年后,他带着祖父回到了浙江,可欧阳家的深宅大院却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惨不忍睹。他哭着跪倒在了太祖父,太祖母的坟前:“大少爷,大少奶奶,鹦鹉对不起你们,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少爷,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一点儿委屈。”磕完头后,他带着祖父回到了上海,为了祖父,她一生未嫁,用柔弱的双肩为他撑起了一个家,由于当年离开浙江时,祖父尚幼,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以为,鹦鹉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平日里,鹦鹉在潜心教导祖父的同时,还不忘祖上的产业,她省吃俭用,为的就是给祖父找一个好的画师,祖父天生聪慧,二十岁那年已经扬名于画坛,成为上海最年轻的画家。不久,父亲出生了,那时鹦鹉常常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遥望着浙江:“大少爷,大少奶奶,鹦鹉终于不负你们的重托,你们在天上看到了吗?小少爷已经长大成人,他把欧阳家发扬光大了!”
可是,在祖父四十岁那年,悲剧又一次重演,鹦鹉悲痛欲绝,她含泪搜遍了医书,才发现了类似的病状,那是一种很古老的病,最初发生在动物身上,一旦感染上这种病,它们就会发疯发狂,撕咬自己的配偶,最后疲惫而死。人一般不会染上此病,除非是常驻荒林的人,而且这种病的遗传率很高,发病时间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看完这些,鹦鹉的世界在刹那间崩溃,她默默看着在怀中哇哇啼哭的父亲,心底的血“啪嗒啪嗒”向下淌,她不相信,享誉一时的欧阳家会这样衰落下去,以后的日子,她咬紧牙关,带着父亲求医问药,但医生给她的都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那时,欧阳家家道已经衰落,但还好一点的是,它们在上海还有一所房子,尽管房子很简陋,尽管里面荒草丛生,但毕竟是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鹦鹉已经进入古稀之年,她再也无力求医问药,只得带着父亲住在了那里,父亲对于自己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祖上是以画画为生的,年少的时候,他经常吵着对鹦鹉说:“奶奶,我要画画!”
每到这时候,鹦鹉总会狠命地抽他一巴掌,“再说画画我打死你!”
“奶奶,我不画了!我不画了!”父亲满脸的泪痕,恐惧地看着一向慈祥的奶奶。
“孩子!”鹦鹉老泪纵横地把他搂入怀中,“你要好好地活着,好好的活着,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父亲二十三岁那年,母亲走进了他的生活,母亲自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流浪到上海,她寄居在一个小店里,靠唱歌维持自己贫寒的生活。在那里,她遇见了父亲,他们一见钟情,并且私订了终身,那时,鹦鹉渐感体力不支,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临终前的一个晚上,她把母亲叫到了床前,仔细地向她讲述了欧阳家的曲折历程,当然,她没有隐瞒断送欧阳家几代的疾病,最后,她一手抚摸在着母亲的头发,一手拉住母亲,“孩子,当年奶奶不知情,害了他母亲,如今,再也不能害你呀!”
“奶奶!”母亲大睁着眼睛,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奶奶,我爱他,我一定要陪他走过这段人生历程,即使很短暂,但只要爱过也就无怨无悔了,奶奶,我绝对不会退缩,绝对不会,您不是欧阳家的人,却默默为欧阳家奉献了一生,比起您,我的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鹦鹉叹了一口气,她望着远方,目光似乎落在了遥远的浙江:“当年我和病重的爹爹一路逃荒到浙江,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收留了我们,并且治好了爹爹的病,他们的恩情,我永生永世都难以报答!”
“不,奶奶,您对欧阳家的付出,早已超越了报恩,若祖父祖母天上有灵,一定会感激您的!”
“孩子,奶奶求您一件事情,一定要答应我!”鹦鹉的声音虚弱的如同阵阵叹息声。
“奶奶,您说吧!我一定会答应您的!”母亲眼睛里闪烁着盈盈泪光。
“不要告诉瑞坚我今天的话,就当我是他的亲奶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画,没有浙江,还有——”她的声音虚弱下去了。
“奶奶,我听着呢,还有什么?”母亲满脸的泪水。
“还有如果不能为欧阳家延续香火就不要再延续了!”鹦鹉头一歪,沉沉地睡去了。
“奶奶!”母亲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奶奶,您放心,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永远记住!”
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在我十九岁那年,母亲给我留下一个包裹,然后就同父亲一起消失了。我苦苦寻找了两年,但毫无结果那段日子,我痛不欲生,如同一个丧家之犬一样游荡于上海,我堕落了,抽烟,喝酒,无恶不作,整天和几个小混混在一起挥霍着日子,反正家庭已经把我抛弃了,我还有什么可奋斗的呢?后来,我打开了包裹,看到了苦难的欧阳家,看到了鹦鹉对整个欧阳家的默默付出,我知道母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她和父亲一起走了,走向他们永恒的爱,走向欧阳家不可逃避的灾难。
苦苦思索之后,我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我还算是欧阳家的人吗?我的所作所为在为欧阳家抹黑,在位欧阳家的整个历史抹黑,在为鹦鹉抹黑。后悔悲伤之余,我又想到了自己的生命,短短的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羡慕父亲,尽管他的生命很短暂,但世界上总有一个女人在位他默默付出,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求得呢?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选择爱情,更别说婚姻了,因为那场噩梦会像幽灵一样再度出现,可是我又不甘心,我不相信,家庭的温暖对我来说永远都只能是一种奢望吗?
不,我也是一个生命,我绝对不会屈从于命运,我要和它坚强地赌一次,或许,命运真的能够创造奇迹,那种病毒早已在三代的延续中死亡,于是,我怀着复杂的感情重新融入生活中。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女人,初次见到你,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一种寻求家庭温暖的冲动促使着我去查清你的身世,了解你的苦难之后,我才深切地知晓了你的苦楚。那时,对你我心中只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联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够陪着我,共同向噩梦挑战,为我的生命赌一次,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可是,我很快就发觉,我爱上了你,那并不是怜惜,而是一种深刻的爱,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爱,我心中“要向命运赌一把”的念头顷刻间就动摇了,我不能赌呀!因为结果系着你和帆帆的生命,我爱你和帆帆胜过一切,我不能拿你们的生命作赌注!十四年来,我一直担惊受怕地过着日子。
我生怕那场噩梦会提早重演,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就抱定了让一切都结束的决心。随着欧阳家的历史而去,可是你的泪水,你的哀求又令我动摇了,我舍不得这份情,但我又不能等待,因为每一步的等待都可能预示着一场灾难,我必须要走。徐淑惠,我走后,不要伤心,就把这当成命运吧!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你就把我们的相逢当作一场梦吧!梦醒时分,虽然悲哀,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这毕竟是场梦,忘记我吧!把你的思念都寄托到帆帆身上,他就是我生命的延续,还有,我死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他,如果能隐瞒就隐瞒他一辈子吧!我不希望他的一生都活在没有父亲的阴影当中,徐淑惠,相信你明白我的苦衷之后会原谅我的,坚强地活下去,最后嘱托你一句,帆帆长大后,不要让他和慕容家来往,任何一个姓慕容的,都让他避而远之,不要问理由,我只希望以后的日子,你和帆帆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和慕容家交往只能掀起另一场轩然大波,永别了,不要伤心,死是我最平安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