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忍痛抱过婴孩,忍痛看着沈宛步子凌乱着离去,她的眼底,一抹绝望、一抹坚定、一抹看破世间冷暖的释然。 曹寅在那一刹那抱着婴孩痛哭不已。 一路北上,随行两名奶妈、两名婢女将婴孩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天真地笑着,咿咿呀呀地叫着,全然不知他的阿玛早已不在人世,他的额娘亦将决意撒手西去。 曹寅在纳兰府前拦下了雪珠,那一日,纳兰府廊下的荼蘼花爬了满满一片墙。 曹寅在明珠面前跪下了,雪珠亦在一侧跪下,小小的婴孩醒来,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张张脸,咧开唇暖暖地笑着,觉罗氏掩了唇颤抖着手抚向婴孩的脸,却在刹那间泪如泉涌。 可明珠却冷哼着拂袖而去。 他恨。 他记得那一日玄烨冷冰着脸,可声音里却带着疲倦的嘶哑,“明珠,朕看在纳兰成德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还不心存悔意,朕绝不姑息!” 明珠应着退了下去,可在宫门口,玄烨哑然的声音却低低地传来,“明珠,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们纳兰家的荣华与安宁。” 明珠在迈出宫门的时候老泪纵横,他悔,他悔自己怎么就没早一天悟透法璍大师的禅意,怎么就没能去深究容若话里的含义,可如果能选择,他宁愿此刻躺在黄土地里安详沉睡的是他自己。 他恨,恨老天的作弄。他不许任何下人进出容若的屋子,不许任何人踏近书房一步,他在那几日久久地将自己关在容若的书房里,他抚过桌面上每一样东西,他不止一次地恍然看见容若就在书桌旁提了笔,奋笔疾书,甚至于向他浅浅地笑着,轻声地唤着,“阿玛,”可窗外风吹过,海棠花落,一切,已然不见。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留下的诗词,他喜欢他的字迹,笔锋婉转却不失劲骨,淋漓泼墨,极飞动之致,点画落纸,皆得古人之形体,可字里行间,凄绝哀婉,却是字字啼血、句句带泪。 可今日,他却在那个小小婴孩的脸上看到容若的影子。 他挥舞着小小的拳头、他咧开唇甜甜地笑着、他细长的眼睛透着黑亮的光泽,他宁愿相信他是容若的再世,可曹寅说,他是容若与沈宛的孩子。 曾经的“画楼东”,檐下灯盏已碎去,门斗里几个大字已斑驳陆离,门扉上一把铜锁业已锈迹斑斑,可门打了开来,一院的花草氤氲盎然的生机,一架粉蔷薇爬过墙头去,一树石榴开红整个花圃。 屋内纱幔轻绕,书桌上的墨干了、书桌下的琴台空着,临窗的桌案上,一面铜镜落满了尘。 他问曹寅沈宛身在何处,可曹寅却落下泪来,只字不提。 他在“画楼东”的廊下坐了整整一晚,他后悔对沈宛说了那些不应该说的话,可话已出口,时光亦无法逆流。 花厅前的青石板路,雪珠整整跪了一夜。 明珠红着眼圈从阶上走下,靴子上沾染着晨露,他在雪珠的面前兀地跪了下来,“雪珠,阿玛昨儿想了一夜,你说给他取名富森可好?” 雪珠急急地欲扶了明珠起来,可明珠却哽咽着,“我纳兰家欠你的,可富森太小,阿玛求你好好照料他长大?雪珠,他毕竟是容若留下的最后的骨肉啊。” 雪珠点着头叫了一声“阿玛”,二人在晨间的静寂里,泣不成声。 沈宛在一日清晨去了忍草湖,抱了容若的词稿,一步一步地踏向湖中心而去,直到水淹过胸口、直到水没过头顶…….. 远远几声犬吠,一阵鸟鸣,几许清泉的汩汩声。 那一日五月三十,忍草湖里莲花开了,一片一片。 风过,静默。 (全文完) 【附】纳兰身后事: 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 性德葬京郊皂荚村。徐乾学撰《墓志铭》、《神道碑文》,韩菼撰《神道碑铭》,顾贞观撰《行状》,姜宸英撰《墓表》。 顾贞观因兆骞、性德先后病故悲痛不已,即回归故里,在家乡无锡的惠山脚下、祖祠之旁修建了三楹书屋,名之为“积书岩”,从此避世隐逸。 董讷撰《诔词》、张玉书等六人撰《哀词》、严绳孙等十八人撰《祭文》、徐元文等二十七人撰《挽诗》、蔡升元等五人撰《挽词》。 康熙三十年(公元1691) 徐乾学刻《通志堂集》,收性德作品十八卷,附录二卷。词四卷,居卷六至卷九,收词三百首。 同年,张纯修刻《饮水诗词集》三卷,收词三百零三首。徐、张二本词由顾贞观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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