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婆婆的骨灰盒放进公公的坟冢里,然后大家围成一个圈,旋转着走动着,一人一铁锹土来掩盖着那两个乌黑木头的小匣子。小匣子里装着一个死去的生命的灰尘。
一同被土掩盖的还有好多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大鱼大肉,满满的特别大的一罐子,跟那个灰黑色的贴着婆婆苍白笑容的小盒子埋在一起。
明月没有看过至亲的骨灰,因为乡村里的习俗,她没见过自己父母的骨灰,她只看过一个得癌症死去的叔叔的骨灰,骨灰火化并不是像人想着那样,肉体和骨头全部化为灰尘,变成白灰灰的粉末,而那烧不坏的骨头像一块没有烧化了的黑黢黢的炭石。坚硬恐怖,幽幽的散发着不属于她所认知的气息。
重新竖起那块陈年的花岗岩的墓碑,石碑上有提前一天请石匠改好的名字,高公某某与高李氏。
那新刻的高李氏与久经风吹日晒的石碑格格不入,像是旧裤子上新添的一道疤。
等到她的至亲之人把她装着骨灰的小盒子慢慢埋成一个土堆,埋成一座坟。立起新刻字的旧墓碑,烧完带来的纸钱,众人撤下系在胳膊上的黑色的布条,那些布条挂在坟地外围的疯长的荆棘丛上,迎着风飞舞着,人群开始缓慢的离场,不久后只剩下这座孤寂的坟墓。
往回走的人群,已经脱离了离世人的悲伤,脱下丧服的那一刻,他们就像已然忘记了刚才经历了什么,现在此刻只有声嘶力竭后,喉咙的痛,走了遥远路后的饥饿感。
人群的稀稀拉拉的走向远方,白丫丫的,绵延散去。
而后的事情是明月始料未及的,在依照规矩吃丧后的晚饭时,老大和老三大打出手,原因呢则是为了“白账”。“白账”就是乡人和亲朋好友为婆婆过世所上的钱。像是结婚时的红包。这时死亡时的红包。
老大媳妇说“这个钱,应该给我们拿大头,老太太没了,以后你看这些老亲戚的婚丧嫁娶都得由我们老大出面,这钱也不过就是在手里握一握,再转出去还人情的。”
原本在喝茶的老三不乐意了“大嫂,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咱娘去了,大家都出力,哪一个不是累的不轻松,何况俺菁华的朋友来的多,上的钱多,这不都是俺家菁华的面子吗,以后不得是菁华还礼啊”
气氛在一瞬间冷静下来,高阳没说话,只端着眼前的茶杯。明月看了一眼高阳,最终也没说什么。
明月心里抱屈,自己照顾婆婆八九个月,那时候不计较什么,现在到计较这钱谁拿大头,谁拿小头。
老三媳妇也急急加入,开口就说“大嫂你还好意思在这说要大头要小头,老太太病的时候,你看过一回了吗,照顾过一回吗,送老太太去医院都还是我和二嫂去的,这时候在这摆大儿子,大儿媳妇的谱了,也不让妯娌几个笑话你”
“我不孝顺,你孝顺,不是你整天说死老太太的时候了。”老大媳妇反口讥笑。
老三媳妇眼看口角要落下风,直接起身行到老大媳妇身边“我今天非得撕了你的嘴,让你在这瞎说八道。”手比嘴快,俨然已经抓向了老大媳妇的脸,另一只手就顺势去薅头发。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老大媳妇凭借自己高大的身躯优势,先薅到了老三媳妇的头发,老大媳妇高高壮壮,五大三粗不像老三媳妇那样杨柳拂风的瘦弱模样,所以等到老大媳妇反应过来,老三媳妇几乎被实力碾压,几个响亮的巴掌接连响在她的脸上,却无法反抗。
老三看到自己媳妇受到欺负,自然无法袖手旁观,就要向前拉架,摊开老大媳妇,老大也不再企图讲道理加入混战,推搡锤打,口出恶言秽语你来我往,不可开交。
饶是让见过些许世面的高阳不禁目瞪口呆,只说“这是成什么样子”
明月有心去拉架,但是场面过于激励,只让她不知是先拉开大嫂还是要推开弟媳,弟媳不如大嫂强壮有力,而明月更没有弟媳横劲十足,思量许久也找不到下手拉架的机会。
眼看着眼前的素宴上的席面上的菜碟纷飞,碰的一声巨响在窗台上响起,杂乱的场景瞬间静了下来。是小姑在窗台上摔了一瓶啤酒,啤酒的泡沫从窗台上流下来,滴落到地上,汇聚在坑洼的地面上。
“为了几匹青纱,几笔烂账,你们值得吗,咱娘刚入土,骨灰还没凉呢”她嘶哑着喉咙,眼睛红肿不堪。她没有再说什么,此刻在这里,这个地方她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亲戚,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众人不欢而散,所幸丧礼已完,只剩下一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场事故发生后高阳对明月说“你以后遇到她们撕扒,就让她们打,你别去管他们,省的伤了自己,她们都是些没心的,以后也就这么的吧,面子上过去就行,要是咱们以后有事,怕她们第一个笑。”
兄弟何至于处到这种地步。但古话说的好“亲兄弟明算账”否则亲人变仇人,在利益面前仿佛那层薄弱的亲缘关系像保鲜膜一般脆弱不堪。
头七后,按照乡村的习俗要把去世人的衣物焚烧,要在村子通向陵墓的大道上,用木头棍子画一个虚无的大圈,要念叨着阿婆的姓名这样烧的衣物才不会被一些孤魂野鬼抢去。颇像是邮件直邮。这项颇具神圣的邮递仪式要在傍晚天黑才能举行,给本就漆黑的夜晚的街增添了诡异的气氛。
不过幸好明月不是自己去的,有小枫陪着她。她们两个一路无言,她现在不很了解儿子,小枫长的早就比自己高一头,她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突然发现儿子长大了的时候,就意味着要失去某些东西。
儿子长到不大不小的年龄,说他大吧,却什么也没经历过,说他小吧比谁都有自己的想法,或许他什么都不懂,不懂生命中的离别,但他至少懂得死亡,死亡就像地头上边的野花,春发,夏荣,秋枯,冬死。又或许根本它就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时间,被各种无法预知的命运之手采撷,被生命之嘴啃食,在各种荒诞之中离逝,被一坨牛粪闷死。
黑夜中燃烧着的衣物,散发出诡异的火光,刺鼻的衣料的味道冲头而来,明月猝不及防被狠狠的呛了一口,咳嗽的捂着口鼻。火烧着衣物散发出一抹浓烟,随着风不知道飘向了那个云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