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里已是极僻极远的地方。当初,也不知祖先如何误入此间,如何生存繁衍下来,但卜居旮旯里的人,来了就被山神土地用绳锁穿了,再也离不开这地方儿。
虽说只是一处四面合围的山中谷地,但也算是一处世外逃源,避些世事纷扰,得些清静安闲日子。通谷河畔,也还有些平壤来供耕种,四围山上,多雉鸡野兔来供猎取。深山之中,有茂木,有野蜂蜜,有山核桃,有毛栗子,野枣儿,羊粪杏儿,毛桃子等各种百物来供采食。闲时,山花儿入眼,桃花儿在侧,不远处是芦苇河畔,野鸭水关关往来,天上鹰飞燕叫,也还是一块风水宝地。每年春秋,山神降雾,旮旯里便被雾迷失了,外面的人通进不来,里面的人通出不去,也是个凡人仙境。
也曾有一家人想迁徙出谷去寻大方世界,但凡声言在先的,只要入了河谷,便会被雾迷了,一夜只在原地盘旋,永走不出去。因了这个祖辈相传的典故事儿,旮旯里人自知被山神土地绑在了谷地上,只为向人讨些儿供奉,也少有人再出谷而去,如今也有数千年之久。
说是如此说,但也有举族迁徙的时候。过往,但凡人口繁多,谷地里容纳不下,登了神,神心乐意时,神便开了路禁,一路上不落迷雾使人失路,不使狼虫虎豹来挡道,不落风沙迷眼。举迁前,要用一只白公鸡来祚山。举刀断头,要利索,只一刀,血要多流。山神得了享,喝了鸡血,心里就暖和了,就说:你们这些个人,我的孩子,去吧。举家迁入外山去吧。爷我开了路,护送你们。因这鸡原是山神爷怀里的活物,人得了它养来以供生活,都是山神爷给人的好处,平素得了他的关爱,如今断情要走,他心里也不温暖。再用一只白公鸡祭了土地,借他一把土,在路上,喝水吃饭时落入一点,使外路的山神土地等诸霄小神物知趣,这是个有神罩着的,不使他闹肚子云云。
凡分族迁徙的,也不知所去,也不知何年月日到达,一路走,一路扬长插柳,凡路不通,须回迁时,寻柳问路。或在外游徙数年,暂得落身安处,因当初走时受了四邻亲门许多帮衬,或送来一斗谷,再三叮嘱了说:“我这是些好谷种籽。到了地方儿,你还得下种,能长出尺把长双头的谷穗儿。”如今,谷已落种结实几茬了,得趁闲得空子打发人回去席谢他。“昔我往矣,扬柳依移;今我来席,雨雪霏霏。”
旮旯里人一觉醒来,发现三五个远方来客,在村外的马路上盘旋了许多时分,也牵了牛羊来,也牵了一头头上扎了一朵大红花的猪。也挑着担子,担子上也挂了彩。于是,旮旯里喜欢多事儿的人相约了登在高处相看,且说:“看样样子,这是亲亲来了。谁家的女儿要订亲?”或说:“我咋看着不像呢?衣着样貌走手都是外方人的样子。”也还有人说:“莫不是迷入岔道的人?若是谁家的亲门,在十里外就被人迎上了。”
于是,打发了个人去问询,后面跟了几个去看闹热的。一打听,下巴惊掉了三斤,眼珠子惊掉了斤半,一计算,身上总共掉了四斤半东西,到地上找找,地上土厚,被土迷失了。
“我们原是旮旯人,秦石匠家房份。因祖上外迁时受了众人恩德,如今来摆酒肉席谢众家。一路上遇了几百个旮旯里,也不知那一个就是。”
狗丢子毛长识短,竖眼横看了一阵,说:“数十年来无此事。旮旯里现在山广人稀,入夜鬼叫的吼吼的,都上赶了生娃来镇鬼,那还有多余外迁的人?”
来爪爪,蛙爪爪女人等一众人听得直拿眼珠子白他,砸打他。要是眼珠子能吃人,他已被吃得只剩下毛发,连屎尿都不剩。来爪爪女人用手中的签子指了他说:“就你这样样儿的,赶紧找个旮旯塞着去吧,也敢来人前说话!还是打发人去问询一下秦石匠家的吧。”
石匠家的在旮旯里独剩了一户,算来是三百年的单传,人尽皆知的。秦娥娘随来一看,一问一说,她也不知,谦意思儿道:“这都是三百年前的事儿,人都被阎王收割几刀茬了,不知。”又叫了秦石匠来,他约略风闻过些事儿,也不确知,看来人同堂共祖的份上,便说:“亲亲,咱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你们不如先到我家歇缓一阵子,吃口热汤饭了再做计较。”
这时,不知谁把事儿爷从热被窝里掏出来了,眼上的眼屎都快掉到了脚面上。也是一问一答,他把自己的旧布袋子打开一看,记忆中有这么回事,但不是石匠家的事儿,是羊一窝那头子的事。说起来,秦石匠家的虽在旮旯里几百年了,也还是新户,也还不知是外来的,还是分立的门户。
那时,裹在羊皮里的夸张爷又开始叫夸张。夸张和他娘子早都出门放羊去了。久叫不应,他又开始唤夸张的孩子们,“大狼,二狗……快来,爷把屎拉裤子里了。”
这不叫还好,大狼娃已听到他的叫声了,正欲上前来看,都抬了下脚步,只因往常听他叫人,到跟前,他反说他声气儿都没吭过,这么一忧豫,听他说拉了一裤裆,孩子们偷笑着反窜远了。
当时,桃子跟了大狼娃偷溜出来,说是要瞧他养的几只灰兔子。兔子她也养着几只,也不稀罕,稀罕大狼娃说他养的兔子在地窖里穿洞,等发现时,他家的院子底下都被掏空了,他们家如今悬坐在空中。
到地窖里,果见到处都是兔窟,只不见兔子。桃子怕黑,轻拉了大狼娃的手道:“这里没鬼吧,我最怕了。”大狼娃捏紧她的手,安慰道:“到里面些去看吧,这是人家里,哪有那些东西儿?!”桃子道:“你别哄瞒我!男子说的话,是女孩子们能信真的吗?”
里面更黑,桃子偎在大狼娃身边,都是十四五的年岁,大狼娃一时被她偎得情热,不由捏了捏她的小白嫩手儿,桃子身子偎到他胸前,凝视着他的眼睛道:“这儿黑,我通看不见你眼睛里的话,但我娘娘的事儿我知道的,她的眼睛里只横卧着一个人,除外,世上再没人。”说着,在大狼娃的脸上来囋了个帮吃。
大狼娃小伙儿性气,那里还受的了,一把把她紧裹在怀里,就来找桃子的嘴,想对个嘴,心慌慌的,桃子又拼命挣扎,只舔着她的毛发梢子,嘴里咕哝道:“桃子儿,我感觉到得不到你会死的一样。心里早有了,只不敢开口。”
桃子从他身子里反挣了出来,转身就是一巴掌狠扇在大狼娃脸上,把小伙儿打丢了魂,一时摸脸愣站住了,看见桃子眼窝里两朵蓝色火苗一扑闪,身一哆嗦,裆里湿了一片,整个人一时失觉。再看时,桃子已逃到了洞口,忙追了出来,哀求道:“桃子,是我一时疯了,你莫要对人说,声张出去,我要死了。”
追到外面,大狼娃抓住桃子的一条胳膊,再三谦声不断。桃子扭搭着身子,只生闷气,仰头不吭声,大狼娃也不敢放她走,只说:“明日个我还去你家吧。否则,姑姑会生疑杀了我的。”
女孩儿听着他许多低头话,忽然转过身,甩脱了他的手,用杀人的眼光狠瞪了他一眼,作势又要跑,大狼娃忙又拧了她一条胳膊,不料,桃子忽笑了,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拍打了拍打,道:“这才像话!我一个黄花闺女,如今让你这样白占了便宜,你得给个说法。”
小伙儿忙千百种诅咒发誓道:“这辈子若我心不应口,天看见的,浑身上下烂透了才死掉。”
桃子慌忙一只手掩了他的口,急道:“我不要你这样说!听得我的心碎成了一躿子,像死了一样。”说着,又拉了大狼娃的一只手伸出自己的衣领,闭上眼睛道:“既然你说的实诚,我搭命认了。给你娃尝些儿甜头,否则,你还以为我只是个嘴头子货。”
大狼娃手按在温柔处却不敢再有稍动,怕她又张致起来。桃子也只是让他用手轻触了触就推开了,道:“往后日子稠着呢,该是你的人跑不掉。要是你反叛了,那我真就是死事。”
两人在一旁正拉拉扯扯,忽然听到夸张爷的唤叫声,大狼娃欲不去,桃子却走了上去,蹲下身子,抓了他一只黑瘦的爪子手在手里,轻问道:“爷,你口渴,还是身子躺得不舒服了。”
“我感应到了。”夸张爷自说自话,“八百年前的亲亲上门来了,我感应到了。擦晚梦里,土地爷给我迎面甩来了两只烂鞋……”
大狼娃和桃子不知老人家所说何云,只道又在孤独中呓语上了。正这时,夸张进门,才踏进一只脚,发觉身后黑影子忽闪,回看见狗丢子等数人,在门口搭话说起,原来是找夸张爷来打听人所不记的老说事儿。夸张因记起他爷往年所等侯之人中有一个叫秦且的石匠,说:“夸张,秦石匠且一有消息,爷就从神坛上跌下来,死期到了。”
两头一分说,合秦石匠一说,原来秦且正是他的先祖,这世上第一个用石头掏了个捣蒜窝子的人。再三计较,寻问夸张爷,确定秦且有一支后人也忘了名号等事,于八百年前走了。走时,挨门看望旮旯里旧人,落下话说:“我如今扬长插柳走了,等寻到了地方,落脚扎根安稳了,到下雪的时候,我一定来看望大家伙儿。乡土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