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不同的人才配有与众不同的习惯,而连翘想做个普通的掉在人群里找不着的人,所以她戒掉了KENT。Kiss Ever Never Teach,这是香烟牌子的解说——芭芭拉说她矫情,但不可否认这种说法着实让人心动。然而连翘会吸烟,开始只是受夏初的影响。
夏初纤长灵活的十指,不见丝毫褶皱瑕疵,一支KENT纯白如雪,漫不经心夹在指间,像是一件恰好的配饰,说不清烟和手指哪个更精致。更别提那暧昧缭绕的灰蓝色烟雾。烟雾下那张脸总是隐约含笑,飞挑的眼角邪诡如妖。同学指着连翘说:“就是她的妈妈会吸烟的,狐狸精。我妈妈说不要跟狐狸精的小孩一起玩。”
连翘顿悟:原来得吸烟才能成为像妈妈那样漂亮的狐狸精。她想回家问妈妈要烟,跑遍了房间,在浴室找到人。夏初躺在浴缸里,肌肤凝脂粉透,半截白色烟杆沾在唇上,已被浸湿,隐隐现出不规则的烟丝形状。而整缸血水殷红欲溢,将浓稠的腥咸味道散发到空气中来……
连翘呆呆地看着,被气压挤迫的双耳嗡鸣不已。时间静止了不知多久,终于沉沉传来一句“连翘别看”,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足以让她惊回现实。连翘来不及表达恐惧,便脱力昏了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夏初这个名字没有反应。
余夏初,连翘的母亲,一个能与任何狐妖媚鬼斗艳的女人,28岁生日这天,突发奇想地,用薄削如刃的香皂片划破了自己双腕的静脉。生于夏初,卒于夏初。
那年连翘正准备读二年级,因暂时性失忆休学。
梦魇结束后自然醒来,周遭寂静如坟,令人耳膜涨痛。连翘四肢微麻冰冷,额头鼻尖和脖子上却渗了层汗,细得凝不成珠,密密地蒙在皮肤上,仿佛被雾气打湿。慢慢张开眼,焦距所在处的床头柜上,是那盒本该在阳台的KENT。她以手掌扇着颈间的汗,艰难地坐起来,一条陌生的云丝被从身上滑落。
脚踩云朵飘到安绍严家时,太阳正在头顶,白光晒得她眼前浮现一圈七彩的虹晕。
扎着围裙的安小寒来开门,欣喜尖叫:“小翘来了!”蹦跳着扑进她怀里咯咯笑,小姑娘总这么夸张,连翘被她的笑声感染,一夜烦闷似消了不少。
看到连翘来了,安绍严比女儿更快乐,站在餐桌前连连招手:“快过来吃东西。”
小寒起早差张罗了一桌子中西式早餐欢迎连翘,安绍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也不肯扫女儿的兴,只是生理机能不给面子,半杯豆浆下去快要吐了。
连翘笑着拉住穿梭于厨房和餐厅之间的小蜜蜂,“够了小寒,我吃太多会变胖,不漂亮了。”
小寒一脸认真地辩道:“很漂亮!”低头看看手里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想了想,放到了安绍严面前,“爸爸吃吧,不想让连翘不漂亮。”
安绍严叹道:“爸爸也想要漂亮啊。”
小寒嬉笑着说:“男生要那么漂亮干啥?”
安绍严又气又笑:“小翘,你教小寒这种话!”
连翘无辜极了:“不是我教的啊。”
小寒吐吐舌头:“小魏老师说的。小魏老师总是这么说体育老师。”小心翼翼问连翘:“坏话吗?”
连翘耐心地教她:“不是坏话。但她说得不对,男人的脸蛋儿也是很重要的。”
安绍严佯怒:“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解决掉丰盛的早餐,连翘如约带小寒逛街买衣服。
这个已经20岁的女孩,智力始终停留在10岁左右,没有准确判断是非的能力。可能是因为心理年龄太低,小寒对人很防备,进了商场便跟在连翘身边,一刻不敢放开她的手。充作跟班的安绍严见状,又有些心酸眼涨了。连翘哄着小寒东拉西扯,分散她对陌生人的注意力,又问她同学穿什么衣服,自己喜欢什么款式。毕竟女孩儿天性,见了漂亮衣服就没心思管别的,慢慢跟柔声细语的导购聊起来,挑了自己想要的钻进试衣间。
安绍严这才松口气,一扭头对上两只促狭的狐狸眼,尴尬地咳了咳:“那个,你也挑几件喜欢的吧,我送你。”
连翘拿起手边一件T恤,对着镜子往身上比了比,回头看那个好心送礼物的人。
安绍严干笑:“好像小了点……”一时忘了他们所在是家儿童时装店。
小寒没太发育,骨架还是初中生大小,穿不了成人衣服。
连翘颇遗憾地掐掐腰肢:“腰围没问题,主要是胸围不够。”
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导购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连翘把衣服挂回去,垂首在横杆间挑挑选选,随口说道:“别太顺着小寒,难受都只是一下子,过去了就好。你这种保护对她没好处,除非真的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安绍严不是不明白道理,可是明白道理不表示能按道理做事。小寒的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一想到这孩子是爱人拿性命换来,就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头。送她进培智学校已经是他的极限。
连翘理解他的无声抗议,“我知道你觉得残忍,但你也看到她这一年来成长有多快。”
安绍严笑笑:“是啊,所以庆幸被你说服。”拍拍连翘肩膀,两人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他说:“现在我想起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后怕。我以前不敢想小寒的将来,可是不管我想不想,总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她,那时候如果她还是这样,就像你说的,我的保护会害了她。”
连翘摇头轻笑:“说真的我也怀疑我的做法对不对。”
他推推眼镜,疑惑地看她。
“让小寒长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么做是好是坏。”她看着试衣间的方向,食指尖无意识在下唇上划来划去。
安绍严对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女儿竖起拇指。小寒高兴地问过连翘意见,又去试别的款式。
连翘随着小寒的笑容而不自觉发笑,“你不觉得小寒现在这样很幸福吗?只是有时候可能会让我们大人看了感觉心里酸酸的,为她心疼。可是她自己一点烦恼也没有,很快乐,很满足。安绍严,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她长大?太自私了,想摆脱责任。”
“对小寒来说,成长还不够。对你来说就相反了。”安绍严叠起腿,靠在沙发上,深色镜片加上休闲装扮,让他看上去略显轻浮,但笑容却温暖而可靠。“如果你所谓的成长就是不快乐,不满足,小翘,我希望你能停止成长,和小寒一起当孩子,把烦恼和疼都丢给我好了。”
连翘说:“如果能,我愿意。”
成长如果能操纵,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大脑如果能操纵,只记快乐,遗忘伤害。
感情如果能操纵,放时淋漓,收时干脆。
可是加了如果的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
正常人如连翘,能操纵的最多不过是自己的行为。“我想去美国。”她说。
静默半晌,安绍严郑重问道:“想好了吗?”直觉告诉他,她的这一去不是散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各种相关不相关的场景在脑中天旋地转,天亮之后的浅浅睡梦里,甚至还出现波特斯格尔站铺满涂鸦的水门汀墙壁。
安绍严试探道:“现在办移民不容易,除非……”
“不用。”连翘低声否定,“我自己可以。申请研究所助教,有朋友能够帮我。”
“段瓷的姐姐?”
“姐姐的前夫,刚好是我导师。当年他曾极力留我在美国。”
安绍严出神地望着手边一本画册的光铜封面,正想说什么,小寒抱着几件衣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接住女儿让她坐在身边,拂了拂她的乱发,取出卡交给导购,然后说:“我不赞成。”
“去美国?”沸沸扬扬的人群,混合了广播通报的嘈杂,芭芭拉有理由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连翘的表情该死的证明了她听力的正常。“这个时候去老约翰的研究所,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连翘避重就轻,“不是现在。顺利批下来也至少得半年,而且我还没跟老约翰说过,他要替我递申请。”
芭芭拉一口咬断她的话尾,“你最好就不要说了。去玩一阵可以,就住我那儿,一年半载的都没关系。定居就免了,波士顿的未婚女士不欢迎你这种妖精。”
“可是重新见到你,勾起了我对波士顿的向往。”连翘说得文绉绉,但语气并不是玩笑的。
不过芭芭拉不打算认真处理她的憧憬,“你这是一种舍不得我走的表达方式吗?”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了的。”瞄一眼机场服务台前那抹瘦削挺拔的身影,连翘加快了语速:“坦白说,芭芭拉,你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质量,我也有同感。波士顿会是个重新开始的地方,别忘了我现在只有23岁。”
芭芭没放过她流转的目光,似有所悟地抠抠下巴:“那个,你……该不会是因为……”她压低声音,“昨天我说让你和十一保持距离,不是指空间上的。”
连翘失笑:“你想法好古怪,什么跟什么啊?”
芭芭拉费解地揉揉后颈:“对啊,你躲他没理由躲到波士顿去。”父母都在那里,波士顿是十一在北京之外的第二个家。
连翘叹口气:“我干吗躲他……”背后呼啸一阵风,她反射性地旋身以对。
“极品飞车手归来!”杨霜再及时不过地冲至,还为自己配了个形象无比的刹车声,高举芭芭拉带去美国的唯一礼物,“极品香茗在此!”
来机场的路上,段瓷一问,芭芭拉才想起给老段买的茶叶忘拿了,遣杨霜开车回去,他们几个则先到机场,以免办手续耽搁了,来不及登机。杨霜爱飞车,也挺挑车的,不是所有车的都能飞起来,让他开段瓷那商务车无疑是一种折磨,自作聪明道:“许老师没你们家钥匙吗?让她去取打个车送来不就得了,肯定比我折这一来回儿快。”段瓷也不大乐意他回去:“你这一圈跑下来,我不定得交几轮罚款呢,让你去就去得了。”
杨霜使泼:“就你知道心疼媳妇儿,我大表姐还心疼他弟呢。”
芭芭拉哄他:“你不是咱自己家人,使着不搭人情么?”
杨霜嘟囔:“许欣萌也不算外人啊……”这满腹抱怨在痛快飙车后通通散去,单纯兴奋地对着手表算时间:“47分钟,险险逼平上次记录。都怨十一那破车,莫名其妙老是熄火。”
段瓷打好登机牌,领着小约翰回来,把杨霜大嗓门的坏话听得一字不落。“你那种脚法,正常车都会熄火的。”他将若干证件交给芭芭拉,看下旁边指示牌的时间,“行李托运了,早点进去吧,这登机口在最里头,最近安检特别严,且得一会儿能过完呢。”
杨霜一把抱住芭芭拉喜极而泣,“啊,你终于走了,大表姐。回去继续残害美国人。”
芭芭拉护着发型威胁:“抽你啊!”
杨霜不安好心地笑道:“文爷说七八月份可能会过去一趟,你们爷儿俩到时候再喝吧。”他老爷子轻易不喝酒,开了头就挡不住,连芭芭拉也闻之色变。
段瓷揉着小约翰的发顶:“到了给我打电话。”
小约翰点头,然后若有期待地仰望连翘。连翘笑笑,弯腰想抱起他,却是一阵晕眩,被段瓷手快扶住才没有摔倒。杨霜惊呼,上前一步接过小约翰放在地上,芭芭拉看她苍白的脸色,紧张地脱口说道:“看看看看!睡那么晚又一大早起来,你当你还是二十出头小孩儿呢?”好在场面稍有点混乱,也没人注意这句话的不合逻辑。连翘只警告地眯了眯眼,对快要哭出来的小约翰歉然摆摆手:“我很好,别担心。”她半靠在段瓷怀里站稳了重心,却感觉横置腰间的手臂明显地收紧。连翘微讶,不着痕迹看他一眼。
段瓷并没有不寻常的表情,只是喉结上下轻动一拍。“进去吧,到了给我电话,我们也回了。”说完拥着她转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