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给我增加负担。”庄裴泾轻轻地道,“上辈子你经历了极度的压迫和残害,而后又迅速被带到寿安寺那样一个祥和平静到有些孤寂的地方,天天听那些诵经布道,纶音佛语,心中的恐惧和愤懑没有机会释放。
“其实我也很犹豫,到底是让你记住这些伤痛和仇恨并且狠狠回击好呢?还是忘掉它们让一切就这样烟消云散的好?
“我不怕负担。真的,阿衍,你也不会是我的负担,我们现在是伙伴。
“你知道吗?我自回来以后,就给自己取了表字,名‘守君’,我回来就是为了守护你们——母亲、霜儿和你。”
穆抒衍转头震惊地看向庄裴泾。
庄裴泾自顾自地道:“可自从知道你也回来了以后,我就将你当成了自己的伙伴,是可以齐进退、同甘苦、共生死的伙伴,是要一起守护她们的伙伴。
“阿衍,你愿意当我的伙伴吗?”
庄裴泾直直地看向穆抒衍,目光真诚而坦然,声音柔和而坚定。他乌黑整齐的鬓发紧紧地绾在头顶,光洁的额前垂下丝缕细小的发丝,映衬得棱角分明的面庞多出几分柔和,白皙的面颊近乎透明,且眼眸黑亮,鼻梁高挺,嘴角还带着一点点微微的笑意。
穆抒衍的心跳漏了一拍,胸腔里的血液汩汩不停地流窜,整个人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地点点头,道:“我......愿意。”
庄裴泾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
他又一次扶住穆抒衍的肩膀,柔声道:“阿衍,现在说吧!放心,我一直都在这里,有我陪着你,你不用害怕,说出来,你就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了。”
穆抒衍眨了眨眼,没有再拒绝地将头转向一边。
在这温暖的午后庭院里,她终于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愤懑、厌恶和不甘通通都说了出来,也不再顾忌自己是否失态,是否语无伦次。
差不多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从来没有这样畅快通透过。
说到最恐惧痛苦的时候,庄裴泾终于还是没忍住,用力地抱住了面前涕泪横流面容扭曲又瑟瑟发抖的女孩。
穆抒衍有些怔愣,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庄裴泾却不容她退缩,一只手用力地将她搂在胸前,另一只手不断地轻轻抚摸她小小的脑袋,就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般,动作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和温柔。
穆抒衍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顺从地靠在庄裴泾温暖的胸前平静下来。
庄裴泾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道:“不怕,阿衍,不怕。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而且有我在,往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我会陪着你......”
微风撩起两人宽大轻柔的衣裳下摆,远远望去,夹竹桃树下两人依偎在一起的景象竟是那么和谐。
过后,穆抒衍每每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一阵懊恼窘迫。
她当时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看到庄二叔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就挪不开眼睛呢?为什么一听到他清冽柔和的嗓音就毫无防备呢?那些让人痛苦又难堪的记忆,自己早就发誓再也不要去想的那些过往,居然就对他说出来了!
现在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变得污秽不堪了?
穆抒衍投降似的缩进被窝里去,沮丧地捂住自己的脸。
还有庄二叔又是怎么了?自己哭得那么难看,他居然......居然抱住她,还拍抚她的后背,不住地安慰她,帮她擦眼泪!
他疯了吗?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前世的庄裴泾明明就是一个永远嘴角挂着淡笑的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明明是一个那么严格恪守礼教,从不越雷池半步的人。
除了自己临终前,他似乎窜过来接住自己就要倒下的身体以外,其它的任何时候,他都从来没有靠近过自己,一直都是彬彬有礼谦逊和煦的模样!十多年从无例外!以至于她经常带着夹杂着酸楚怅然而又欣慰的心情面对他,和他相处。
但这个拥抱其实也并没有让穆抒衍觉得不合时宜或羞愤窘迫。庄裴泾并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猥琐不光明的动作,他只是那样尽责地安慰她。
是她太脆弱了,居然就那样毫不顾忌场合和形象地就大哭起来。明明自己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或事伤心难过了!
当时庄裴泾说什么来着?以后都有他陪着她?
哦!老天爷!
穆抒衍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若能再像前世那样,作为坦诚相待的朋友一直相处下去,不是也很不错吗?
月上中天,被子里的人还在翻来覆去。
十三岁的穆抒衍和三十多岁的穆抒衍同时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无奈地失眠了。
奇园的庄裴泾则不同。此刻的他正独自坐在油灯前奋笔疾书,额头暴起的青筋和用力握笔的手一样明显。
他不断地写着几个重复的名字,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而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怒的火焰,胸腔里也聚满了怒气。
原来,前世的阿衍遭受过这么多的折磨!一回想起她讲述的,他就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
羲和二十二年,庄埘撒手人寰,顾氏被人发现吊死在茅房里,死状惨不忍睹。昔日高朋满座花团锦簇的首辅府一夜之间如丧考妣,府内人心惶惶,担惊受怕,许多仆婢卷了家财仓皇逃窜,整个府邸一片狼藉,四处愁云惨雾。
穆抒衍惊惶地缩在自己居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厢房内,恐慌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家都在传顾老太太使人毒死了长公主的爱女康安郡主,现下长公主暴怒,马上就要派兵来查抄首辅府,逮捕老爷太太和少爷小姐们了。因首辅庄老太爷已殁,无人能替庄府出头求饶争辩,现在整个庄府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剁了。
穆抒衍很害怕。她当时甫一进府就被顾老太太扔到这角落,无人理会,现在居然也要遭受和庄府的主人们同样的命运吗?
她不由自主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缩在梆硬的床板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