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你一定要想清楚再回答
——你相信人是伟大的吗?”父亲整理了一
下制服的领子,对着少年问。
一如既往,父亲的问题经常这般突。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是他和父亲交流的方
式。
六岁的少年没有眨眼睛,思考片刻,用略显稚嫩的声音答道:
“是的,人一定是伟大的。按照目前的科学认知,除了无法定义的“客人”之外,人类依然是唯一的智慧生物。我们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创造了文明。尽管这些年“客人们”频繁现身,人类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伟大的。”
少年纯净白皙的面庞流露出坚定,他依照自己的逻辑回答父亲的问题。要不是生在这个家里,哪个六岁的少年会思考这种无聊的事呢。
他和父亲站在帐篷中,父亲对他刚刚的回答不置可否,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准备出门。
外面是闷热潮湿的空气,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偏远的共和国,这个国家显而易见的贫穷、落后。
他知道父亲千里迢迢带着他来到这个国家,是为了让他看一看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被战乱困扰民不聊生的东南亚国家。父亲作为生物基因技术的专家,亲自带着开发成功的疫苗,跟随公益组织来到这里,为平民免费接种疫苗。
这场瘟疫夺走了首都几万人的生命,开车前往驻地的时候,他曾亲眼看见尸体堆放在路边。
这种冲击性画面让一向沉默冷静的他也动摇了。这也是父亲的目的,让从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他,亲眼看看世界的另一面。
他和父亲刚刚走出帐篷,当地政府的接待官员开着吉普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人是他的母亲。和父亲一样,母亲也是一位生物学家。跟随母亲下来的男子有着跟当地人一样的黝黑肤色和卷曲头发,天生一副笑模样。这名男子叫做玛卡,是父母的朋友,也是这个国家的人。
这次促成公益组织,免费提供疫苗的人正是玛卡。
“怎么样?这里的天气热得不行了吧?小男子汉!哈哈哈哈!”玛卡叔叔走到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都弄乱了。
他虽然面无表情,甚至显得有些不开心。但其实心里非常喜欢玛卡叔叔热情爽朗的性格。和严肃的父母不同,玛卡叔叔更像是一个大朋友。
玛卡叔叔转向父亲,充满感激之情地说道:“博士,人民不会忘记您的。现在
我们就去首都医院吧,院长和市长亲自安排
了您的欢迎仪式。”
“玛卡,拜托转告那些大人物,尽可能减去这些形式化的东西,本来人力物力就紧张。我希望先去医院实地看一下接种情况,有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和一线医护人员讨论。”父亲依然是严肃认真的模样,即使是面对好友。
“当然了,玛卡早就想到这些了。”一旁的母亲对父亲说,“玛卡已经告诉那些官员,我们晚上才到。所以下午我们就从医院的后门先进去,和医生们先开一个见面会。”
大型吉普车碾过路面,尘土飞扬。即使是首都中心区,也到处都是土路。
六岁的少年盯着车内座椅后背的一个弹孔,外面残破的街道景象在他的余光中闪过。到处是坐在地上的人,荷枪实弹的军人随处可见,大
狗在堆成小坡的垃圾中刨着找吃的。
他将一个蝴蝶形状的小挂饰,挂在了吉普车后窗。那是玛卡叔叔给他的小玩意,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之后,微笑着对他说谢谢。
少年面无表情,望着蝴蝶挂饰随着车身行驶晃动,好像活的一样。
下午一点不到,吉普车停在医院后院的车库中。父亲让他戴好口罩跟在身后,不要到处乱走。他看到医院的走廊和通路两侧挤满倚靠着墙的贫民,在等待接种疫苗。再往前院望去,长长的队伍排到医院外的马路尽头。
他真的有些吃惊,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
父亲也表示出了惊讶,询问接待的医生为什么第一天就这么多人。
当地医生说,前些日子疫苗抵达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本地的居民,还有外邦的难民也越境赶来。
“外邦的难民?”母亲表示不解。
“现在实际处于内战状态,各个邦之间有不同的对立关系。我们所在的首都属于政府军的控制范围,各路军阀控制着其他邦。这些难民为了接种疫苗,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军事线来到这里……”玛卡叔叔解释道。
“那些没有能力越过军事线的人呢?”少年突然问。
大人们沉默了。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父亲母亲和玛卡叔叔跟随当地的医生们进了医院的会议室,玛卡叔叔让他在医院的院子里等待,不要出去。
蜷缩在各个角落的当地人望着他,他能感受到无数的视线。那是一种复杂的目光,像看着带来希望的天使一样。
道理很简单,身处地狱绝境中的人们,只要看到身穿不一样衣服的人,就会笃信那是天使。
他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医院的后院,四处走动之后。
他绕到外面去,医院的前门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人群几乎望不到尽头。
烈日之下,人们聚集在这里准备接受免费的活下去的希望。恐怕有几千人,少年心中默念。他们带来的疫苗够吗?
他看到抱着孩子神色呆滞的年轻母亲,光着脚的男人双手护住家人,不堪烈日坐在地上的老人依靠着亲人的腿。还有明显不是当地人的外国人被军人保护着,排在优先的队伍中。
其中一个光头的高个西方人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另一条队伍的本地人。光头男子扶着一个小男孩的肩膀,男孩也用同样冷漠的眼神望着另一条队伍的本地人。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远处的人群渐渐有些骚乱,周围的人们用当地语言窃窃私语,他们神情开始紧张。
不一会儿,有荷枪实弹的政府军人开始盘查。人们的目光被女人的一声哭喊聚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跪着,用手抓住军人的裤腿哭泣,她的男人站在一旁张着嘴,手足无措。
没过多久,这样的情形在排队的人群中随处可见。
他是非常聪明的六岁少年,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政府军在盘查外邦的人,
他们不想给外邦人接种疫苗——仅仅是因为战乱割据成为外邦人的同族人接种疫苗。这些人
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孩子家人来这里接受活
下去的希望。
而人们不愿分享希望。
他感觉到情况不妙,大声的争吵此起彼伏。
政府军开始和一些人扭打起来,等候接种疫苗的本地人之间也开始扭打。分不清原因,几乎是在某一个瞬间之后,仇恨的空气盖过了烈日热浪。
他退回到了医院后院,就在他想奔向医院建筑内的时候,从建筑里面突然冲出很多持枪的军人。
军人从他的身边跑过,他呆立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赶紧回到父亲母亲身边。他再次鼓起勇气,往医院里冲,大量的军人跑向医院正门人群的方向。
终于,一阵枪声传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枪声,而且是从医院内部传来的。空洞的回音格外刺耳,他下意识从建筑中退了出来,躲在外面一棵树后。
没有人在意他,嘶吼声从各处传来。枪声越来越密集。一开始他还以为,最初的枪声是为了震慑人群。
但是此时此刻四处进发的枪声让他
完全慌了神。
到处都有枪声,意味着有人正在被打死。
他躲在大树后面,在犹豫要不要冲进去找父母。没过多久,建筑中开始有医生和病人往外逃,一个当地人举着小刀追着一个女护士,暴徒将护士抓住,骑在她身上乱戳。
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几下之后女护士的脸上手臂上已经全是鲜血。一串近距离的枪声,震得他耳朵疼。
一名军人从后面开枪,暴徒瞬间扑倒在女护士身上。军人走近,朝着他们又一阵射击。地上两具人类身体终于一动不动。
人们开始追逐,病人们互相扭打,和军人们扭打着。这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为什么突然之间,沉默着等待希望的人们就开始释放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暴乱为何突然爆发?
一个熟悉的声音救了他,是玛卡叔叔。
玛卡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也在慌乱奔跑
的人之中找到了玛卡叔叔的身影。玛卡叔叔
背着母亲,他似乎看到母亲的身上在渗出血
迹。
他不顾一切冲过去,强壮的玛卡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推拉着他往吉普车的方向跑去。他大声问玛卡叔叔父亲呢?
万幸,父亲就在后面,搀扶着一个受伤的本地人孩子。
玛卡将母亲放在吉普车后座,把他也塞进后排。然后关上车门去接应父亲,父亲在身后三十米不到的地方。
他从车窗内看到父亲扶着的孩子似乎在挣扎,父亲身后传来一阵枪声,好几个追逐父亲的当地暴民扑倒在地上,但是人太多了很多男人手里拿着砖头和铁棍。
他们几乎就要追到父亲身后了!
突然一声枪响,他看见父亲瞬间瘫倒在地上,慌乱中的流弹击中了父亲的头部,喷出的血液在半空中飞溅。
暴民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围住倒下的父亲持续挥舞着手中的凶器。
目睹一切的玛卡俯身,停滞了片刻,然后转身跑回吉普车。玛卡飞速关闭车门启动引擎。吉普车颠簸着急速前进,冲出了医院后院,四处涌来的暴徒四散躲避。
这些人就是刚刚在默默等待接种疫苗的人啊!人们到底怎么了?!他的脑中盘旋着这个问题。
母亲躺在后座上,玛卡不断对他狂吼,让他蹲下,蹲下!
蹲在车里的他抱住母亲的头,全身都在颤抖。他的耳边传来母亲的低语:“别哭,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你不是答应过你父亲,再也不是爱哭鬼了。”
母亲一字一句,艰难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母亲的双手捧着他的脸,他闻到母亲手的香味,他在泪光中看见蝴蝶挂饰随车身乱晃,已然是一个塑料物件。
同时,母亲的手从他的面颊滑落。
“这个问题你一定要想清楚再回答——你相信人是伟大的吗?”六岁的少年耳畔回荡着父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