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逐渐停止,直到天空中再也倒不出一颗雨来,李柏图才恍然察觉,自己这次的“离开人世计划”宣告失败。那个长相好看的女人一路上一直跟着他,不论他走到哪里,不论他说过多少次别跟来,那个女人却只是温柔地笑着,像一个温暖的大型容器一般平静地接纳他的急躁与疑惑。
踩过被雨打落的绿色银杏叶,上面细腻的纹路从泛黄的根部延伸开来,水蜻蜓落在叶尖,翅膀再也扬不起来,米粒一般大小的脑袋看见那个巨大的身子跨过自己,跟上了前方的人。这条小道上两边都是老银杏树,在雨后散发着树叶与水相和的清新气息。
她应该是个聋哑人吧,发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别人说话。李柏图心想。
他停下脚步,再度转身看向那个女人。
女人见他停下来,眼中的欣喜之色立刻浮现,她几步上前,伸手去抓起李柏图的右手,正在李柏图错愕之时,女人在她的手心用食指写字。
感受到女人的手很是冰凉,李柏图的手心也痒痒的,李柏图也看见了她写的字——“谢谢你。”
李柏图正对上女人清澈的目光,原来,跟着自己就是为了道谢么?
“不客气的,你叫什么?”李柏图刚问出,就后悔了,这个女人应该听不见他说话的。但女人脸上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笑,又在李柏图手心里开始书写。
原来,她能听见,幸好。
一笔一划,李柏图在心里读出了她的名字。
苏选妍。
是个漂亮女人,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漂亮女人。那一天,刚遇见苏选妍的时候,李柏图在自己心里给她下了这样一个浅层的定义。
“很好听的名字,苏选妍。”李柏图不吝赞扬。
说完,他没有做太多的停留,再次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听到脚步声,表达完意思,苏选妍应该也走了。
他也是第一次在生活中碰见哑巴,小时候跟母亲一起看过关于哑巴的电视连续剧,那种令人悲恸的结局让母亲不断落泪,而自己因为年纪太小并不知道究竟怎样了,他只晓得那个哑巴从来都在心里讲话,不曾开口对任何人发出声音。他曾试图去听哑巴说话,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哑巴始终是哑巴,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李柏图缓缓扭头向后看了一眼,那个叫苏选妍的女人还在原地,一脸笑意地向他挥手,像是在送别亲近的朋友。
在要自杀的时候救了一个被男友施暴的哑女,李柏图觉得生活有时候未免太离奇了些。
应该回公司了,他心想。
这个季度逐渐忙碌起来,公司里也有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前来应聘,也有很多新鲜血液注入财务部,只是李柏图旁边的位置一直都是空的,连摆设都跟之前一模一样,小小铭牌边缘有些折损,但“苏润伊”三个字依然存在。
好像大家对这个位置都避而远之,好像自从那天之后,这里就成了不详的地方,但李柏图联想到那天在雨里,张宁远的表情,那种悲伤是根本无法表演出来的。
这个叫苏润伊的女孩,也许是他的朋友,很重要的那种。
日复一日,苏润伊的事好像没有人再提过,连闲言碎语都不曾听闻了,曾经因为她的离去而有些哭泣的办公室成员,现在已经恢复了大大咧咧的做派。那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就这样被人遗忘了,像是夏日里被冲上沙滩的无数小巧的贝壳,再也回不了大海。
没来由地,李柏图想到了那个名叫苏选妍的女人,那片银杏树荫里,她朝自己浅浅地笑开,挥着纤长的手臂,薄薄的嘴唇像被雨滋润一般动人极了,洁白的牙齿,漂亮的杏眼。她,应该离开那个糟糕的男人了吧。他忽然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今天奇怪地想多了。
只是偶然碰见的人而已。
赶走思绪,他转身拿起报表进入了复印室。
夕阳远坠,夜幕悄袭,公司里加班加点的人都离开了,当财务部最后一个人收好桌上的文案时,有人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那人拿起公文包看去,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张总。”
“嗯,”冷淡回应一声,张宁远对他道,“我有东西忘记拿了,你先走。”
那人应承着路过他时低了一下头,畏缩着离开了。
张宁远顺手关掉了灯,黑漆漆的办公室里被对面灯火阑珊的城市光映射着,张宁远往窗边看去,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包裹在昂贵西装里的身体比往日瘦削了,他也越发不苟言笑,眼中似乎有大片的锋芒与雪花,被眼前的城市光芒点缀得更加明亮。
有键盘声渐渐响起。
“啊,又忘记保存了,真是的......”在一株绿色植物旁,有两张办公桌,靠过道的那一处,桌灯亮着,座位上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孩从电脑面前向后一下子撞到椅背,一脸失落,她戴着时尚的圆框金丝眼镜,一头栗子棕色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的羊角辫,耸拉在双肩,她摘下眼镜,放到一边,揉揉双眼,有些疲惫的样子。
张宁远看见她,脸上的冰山开始有了裂缝,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明明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为什么非要做呢?”
“面试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所以现在,拒绝再次回答!”女孩子将座椅转了转,看向张宁远,做了个严厉拒绝的姿势。那张有点婴儿肥的脸蛋精致的五官叫人移不开眼。
张宁远不自觉地笑道:“需要帮忙吗?”
“可别!”女孩子急忙摆摆手道,“虽然咱们是铁哥们,但你好歹也是总裁,要是被人看见了,我可是要被同事吐槽的。”
张宁远从原地迈开步子,走到她身边道:“你只是一个学生,遇到麻烦不懂的当然需要有人教,不然把出现错误的数据传到下一个人手里就会多一点麻烦,继而拉低整个财务部的办事效率。”
“然后公司整体效率就会受到影响,我知道,”女孩子接着他的话咂咂嘴道,“张总最在乎的就是公司。”
张宁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从旁边扯来一张凳子,坐下,开始着手键盘。
女孩子把椅子摇到正对窗户,看着窗外慢慢道:“宁远,我觉得,我好像不是那么喜欢他。”
张宁远知道那个“他”是谁,他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表面上轻描淡写道:“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
女孩歪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扯出一个笑容来:“是后来察觉到的,在认识你以后。”
张宁远停止了敲击键盘,他尝试扭头去看背后的女孩子。
“我来这里,也是因为你......”女孩子缓缓而深情地说道。
张宁远转过身来,桌灯昏黄,极具暧昧的气氛。
对上张宁远的目光,女孩急忙将视线投向别处,加了一句:“谁叫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张宁远看着她,弯唇一笑。
等女孩要走的时候,张宁远提醒道:“明天不要迟到了。”
“放心,”女孩收好东西,离开座位,向大门走去,回头朝张宁远笑道,“不会的。”
女孩的身影渐渐消失,办公室里灯光逐渐熄灭,张宁远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他走到记忆里昏黄桌灯存在的地方,打开那盏桌灯。桌灯的光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贴在三层书架旁的小小铭牌上的名字也没有变改,苏润伊。张宁远给各个部门都下了命令,苏润伊的座位谁都不能动,所以,才一直维持着一个月前的样子。
桌边摆着紫色的发卡,紫色的圆珠笔,紫色的鼠标垫,紫色的书皮,紫色的文件夹,连茶杯都是紫色的,淡雅的,整齐的,似乎还能闻见她身上的花香。
“那么喜欢紫色的人,就这样不回来了吗?”张宁远轻轻拿起那个紫色的发卡,上面是一只小狗的图案,这原本是一对,但苏润伊偏偏只戴其中一个,张宁远问她缘由,她只是故作神秘地说,这是秘密。
“都给你留着,这些东西,你那么爱玩的一个人,玩够了还记得的话,就不要迟到了......”张宁远空洞地开口,没有关上窗刮来晚风,包围了他纸片一般的灵魂。
“一个人怎么可以消失那么久?我怎么会允许你消失那么久......”内心的空荡与巨大的悲伤同晚风一起咆哮着在张宁远的心底弥漫,脸上的冰冷汇入眼角,化成涩涩的水沿着他即将干枯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在桌面上。
“街角那家花店,就是我们经常去买的那一家,今天我路过的时候,老板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你去旅游了,跟朋友一起。他说你之前预定的花到了,我把它买了下来,很漂亮的白玫瑰,放到家里去了,你会去看的,对吧?”张宁远继续道,“有时候你那么吵,那么多话,我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做到滔滔不绝,所以那时候我是巴不得把耳朵堵上,羡慕那些聋子。但是现在,你又太安静了,我忽然不怎么习惯啊......”
“很痛吧,那个时候,”张宁远擦擦眼泪,道,“润伊啊,再跟我说说话吧,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一点声音,我都想听见......”
“在那种地方,你最后说的话又是什么?”
风吹过李柏图手里的报表,张宁远听见了动响,他闻声看去,李柏图从复印室里走出来对张宁远道:“为什么总是要纠结一个人死前说过的话?”他一直在没有开灯的复印室里,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你可以帮我。”张宁远看向他。
“我当然可以帮你,比如我现在就可以立马感知到她一个月前,两个月前,甚至一年前,在这个地方说了什么,觉得同事冷漠或者上司变态,或者想吃什么又好像该减肥,我都可以听见。但是,”李柏图捏紧手里的报表,“但是,这些都是过去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活在当下的人为什么非要执着过去的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整天伤春悲秋说放不下,忘不了?那是因为他们听不见那些该死的咒骂与侮辱,听不见母亲死了以后他的儿子在商量分家产的事,听不见表面上装作绅士的人暗地里是如何想要把贫民地区的妓女弄上床的,听不见泳池边一群学生密谋着怎样把老师骗到荒郊野外好让他上不来课,结那个老师被狼吃掉了......还有更多,更讽刺的,更黑暗的,你要听吗?”
伴随着一些激动,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说那么长的一段话。他几乎把内心压抑的,绝望的,尽数释放了出来。
“那些龌龊的东西是不会属于润伊的,”张宁远红着眼睛,保持着镇定,“她是个好女孩。”
“身边的人总是为最亲密的人辩解,却忘记了一件事,人生来就有两面性,你怎么知道她的另一面又是怎样的?”李柏图反问道。
“她是怎样的,我清楚。”张宁远坚持道。
李柏图将报表放到主管的位置上,向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随你,不过你好像比她男朋友还要关心她,那么在乎一个人的话,张总为什么总是对她保持沉默呢?”
“你似乎说得有些多了。”张宁远没有看他,重重说道。
“抱歉。”说完,李柏图毫不回头地出了办公室,
在出了公司后,他看向办公室所在处,微弱的灯光还在闪烁。
大概,这就是曾经在那些人过去的说话里谈到的喜欢了。每次那些人谈起,有的一脸喜悦,有的郁郁寡欢,有的撕心裂肺,有的淡然忧伤,有的愤怒,有的惆怅,有的哽咽,有的怜爱,有的幸福,有的绝望,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吵,有的沉默......为一个人而让自己多愁善感,变成一副自己厌恶的样子,李柏图向来觉得不值得。
喜欢对于他来说,那是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会去做没有意义的事。
幸好,自己没有喜欢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