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步入了秋天,银杏渐渐发黄,两人走在车流稀少的大道上,苏选妍有些咳嗽,李柏图连忙问她有没有事,苏选妍只是摆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
李柏图看向苏选妍:“小妍,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苏选妍扭过头,李柏图已经把手心摊到了她跟前。苏选妍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抓着他的手写着:旅游。
“跟未来男朋友一起吗?”不知怎的,李柏图会问这样的问题,他也很奇怪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内心怎么会涌出一种别扭的感觉。
苏选妍停下脚步,坚决地甩甩头。李柏图忽然觉得很释然。
“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去?”李柏图问道。
看见苏选妍的眼神,李柏图就知道她有话要说,把手心不紧不慢地再次伸到她面前。
手指触到李柏图的手心。
想和你一起。她这样写着。
阳光铺洒在银杏树上,遗漏的光束流过叶子的缝隙,带着金黄色打在地上,柔和地在苏选妍的黑发上大肆涂抹,此刻,李柏图似乎看见苏选妍微微泛起的红润,跟阳光一样,温暖和煦。她,美好得像是落下凡间的璞玉,像一尊女神像,不说话的神灵。
而自己,总会听到那些负罪累累的声音,是一个装载黑暗与罪恶的机械,是一个即使听到了也要装作不知道,不敢去揭发罪行与丑恶的鼠人,是一个,根本不配跟她站在一起的另类。
想要握住刚刚离开自己手心的那只手,随着这种想法相继而来,他迟疑了,最终收回手,放进裤兜。
苏选妍见状,张口表达不满,抿抿唇,在两人继续向前走时,她拉起李柏图的胳膊,手臂从前方穿过,让李柏图的手臂挽上她的,正在李柏图诧异间,苏选妍很是方便地拿起李柏图的手,在他掌心里写着:这样我才能随时跟你说话。
李柏图看着她的随即一笑,心中的胆怯慢慢地褪去了半分。清风吹过,两人头顶影影绰绰的阳光开始浮动,一片银杏轻轻飘落在苏选妍头上,李柏图情不自禁地替她拿下来。
半绿半黄的叶片,细细的纹路很是好看。
好看。苏选妍在李柏图手心里写着,脸上也露出兴奋的色彩。
“送你。”李柏图坏心眼地重新把叶子差进苏选妍的发梢里。
苏选妍张开嘴,眉头几乎变成八字,一边拿下叶子,一边瞪向李柏图。李柏图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加快脚步向前跑去,一边回头冲苏选妍叫道:“送你的东西,别随便扔掉啊!”
苏选妍只是张着口又闭上,那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仿佛在说:“呀,李柏图你真幼稚!”
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着,阳光,微风,银杏,平坦的马路,奔跑时候扬起的衣角,在夏季里,他们似乎和那些年轻的学生一样,在操场上飞驰,嬉笑。
跑到了银杏树道的尽头,李柏图停下,转身看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跑了很远,刚才的笑和叫声,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吗?他恍惚地看着苏选妍叉着腰走过来,在她走过来想要去拿李柏图的手发泄心中的不满时,李柏图忽然上前将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拥入怀里,声音略带沙哑:“谢谢你啊,小妍。”
自从母亲死了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笑。
苏选妍也回抱住他,不断抚摸着一小金毛,安心地将侧头放在他肩膀上,带着悸动的笑容,闭上眼。
银杏树尽头,他们相拥在一起,美好而纯粹。
九月中旬,公司效益越来越好,公司的人们都在为即将上市做准备,李柏图的心境也越发好起来,跟苏选妍约定好了一个星期后去新西兰,现在正在为此做准备。
李柏图现在已经融入了“常人队伍”,可以跟同事们一起开玩笑,听八卦,有时候还一起去吃饭唱K,而这一切,李柏图觉得,是苏选妍改变了他。
在唱K的时候,一个喝多了的主管开始说话,一帮下属凑到旁边去听他讲七大姑八大姨,二女儿出嫁三儿子入赘之类没营养的话题,当提到苏润伊的时候,李柏图跟身边的人碰杯完毕,喝下一口后听主管讲了起来。
很久都没有听到关于那名实习生的事了。
主管说,当时他去给张总送资料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被警察抓住,拷上手铐,张宁远不顾警察阻拦上去就是一脚把男人踹倒,然后对着那个男人一顿暴打,要不是警察拉住,那男人可能就被张总打死了,据说,那个男人是苏润伊生前的男朋友,就是他撞死了苏润伊。
李柏图忽然觉得这酒索然无味,他回想起苏润伊出事的第二天,那场大雨里,他的确听见了苏润伊最后说的话,但他没有告诉张宁远。那是毫无意义的事,他当时貌似是这样对张宁远说的。
把一杯毫无味道的酒倒进胃里,李柏图找了个借口走掉了。
那句最后的话,怎么可能没有意义。
公司里,张宁远在自己的办公室查看合同,这时候,一通电话响起,他接过,冷冷地回应着:“多少钱都不是问题,我只要明晚的结果。”
挂完电话,敲门声响起,张宁远抬眼看去,玻璃门外,是穿着帅气西装的李柏图。
两分钟后,李柏图坐在张宁远对面,手里端着装有现磨咖啡的马克杯,跟张宁远平视着。
“找我有事?”张宁远的语气淡淡的。
“我想告诉张总,关于苏润伊最后留下的话。”李柏图放下咖啡,开门见山道。
张宁远听到苏润伊时,垂着的眸子抬了抬,继而嘴角一勾:“很感谢你此时愿意合作,不过,我现在退出了。”
李柏图感到惊疑,他尝试着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是,我的确想知道,做梦都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张宁远从皮椅上缓缓走下,“关于润伊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我听说过,不过只听说了一部分。”
“好,那我问你,”张宁远看向李柏图,眼中的血丝繁多,“那种带着其他女人回家在撞死现任女朋友后逃逸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去死?”
何止,简直该在地狱受尽折磨,不得翻身。李柏图心想着。
“那种人,怎么配让润伊喜欢?!”张宁远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像极了一只悲伤的野兽。
“他怎么配?!”
“他不配!”东西掉落在地,包括那只马克杯,里面的咖啡倒在地上。
看着那滩蔓延的黑褐色液体,李柏图觉得很难看。他看着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低着头不住颤抖,呢喃着苏润伊名字的张宁远,原以为一个月时间张宁远可以忘记实习生的事,没想到两个月都无法忘记这个叫做苏润伊的实习生。
“对于苏润伊很重要的东西,你要看看吗?”李柏图平静地对张宁远道。
张宁远慢慢抬头。
李柏图带着张宁远来到苏润伊的桌边,张宁远习惯地打开桌灯,看着上面的物什,拿出好看的方巾轻轻擦拭,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两个月来苏润伊的桌上不沾染灰尘的缘故了。
“这里的一切我都看过了,对她而言重要的,不过是这些紫色的东西。”张宁远一边擦拭一边道。
“打开左手边第三个抽屉。”李柏图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对张宁远道。
张宁远将信将疑地伸手打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是一块老式的手表。张宁远把它拿出,一块产自09年的瑞士表,表盘有些磨损,表带已经被磨得破烂,根本不是苏润伊的风格。
上面的时间停止在一点十四分。
这手表,是张宁远的。
张宁远记得,苏润伊总是拿这块表吐槽他有时候飘来的“大叔味”,顶着那张精致的脸嗤之以鼻,后来在公司起步后,碍于客户之间的商谈,张宁远就将它扔掉了。
“你扔哪里了?”那天跟刚放学的苏润伊单独出来吃饭时,苏润伊睁着大眼睛问道。
“在小区喷泉里,”张宁远随口说道,“有时候捡破烂的婆婆会去拿,正好给她。”
苏润伊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第二天,他照常去学校接苏润伊,却被同学告知,苏润伊感冒了。张宁远当下延迟了即将开始的例会,买了苏润伊喜欢的事物跟一捧紫色百合来到她家里。当时苏润伊一边开心一边斥责他不应该耽误公司的工作,但她不曾告诉张宁远自己是因为当天晚上去喷泉找那块破表浑身湿透才感冒的。
如果当时走掉的张宁远回头打开房门,一定会看见苏润伊从枕头下拿出那块“大叔表”看着指针转动慢慢地笑着吐槽:“你说,张宁远‘大叔’是不是个蠢蛋?”
“张宁远,我以后可是要去你公司的,所以呀,你要振作一点,不要因为我的事耽误了公司。”
“张宁远,我以后,可以这样跟你说话了,你呀,老老实实呆在我的枕头下吧......”
“宁远,大叔宁,傻子宁,哈哈哈,都是你啊......”
张宁远握着那块冰凉的手表,在回忆里寻找着苏润伊的影子。
“她说,这块表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李柏图道。
张宁远握紧了手表,眼眶红红的,还在记忆里活蹦乱跳的小朋友如今再也看不见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能,我能再次看见她吗?”
“人死后,灵魂会在死去的地方逗留,它们有七天的时间选择离开人世,但有些灵魂会一直在那里成为孤魂野鬼,用心看,是会看见的,不过,用心看这三个字听上去不怎么靠谱。”李柏图道。
“灵魂能听见人说话吗?”张宁远把表放进兜里,细细揉捻。
李柏图真想给张宁远找个茅山道士好好告诉他一番。
“她最后说了什么?”张宁远最终问道。
李柏图想着那天的大雨之前,或者说,一天之前,苏润伊去到北长湾隧道赴约,这个约可以确定,是来自她男朋友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男朋友的车撞到了,人几乎是飞了出去,在落地的时候,小姑娘开口,接着,含着泪水永远地闭上眼。那里,变成了一天后警戒线所在的地方。
“她说的话很简单,”李柏图看着张宁远,“她当时意识应该是即将失去了,应该在流血,所以说的话有些含糊,一直在重复,但这句话太简单的缘故,我一直记着。”
张宁远没有看她,他尽力地想象着她从来不敢想的场景,令她悲恸,绝望。
“她说,‘宁远,宁远......’。”
随着李柏图的话语,仿佛整个时间回到了两个月前,夜晚里,那个漂亮的,笑起来繁盛了整个夏季的女孩一动不动地侧躺在血泊之中,贴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半合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湿漉漉的,被血液染得更加娇艳的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唤着。
“宁远......”
她好像看见过去时候,那个送她上学,接她放学的男人,对别人总是冷漠,而对自己总是笑得一脸宠溺。
“宁远......”
那个时候,张宁远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起看《血战钢锯岭》,自己无聊地靠着他睡觉,偷偷凝视他的侧脸,在电影冷色调专属的光里,沉溺其中。
“宁远......”
她想告诉他,男朋友并不是她想找的,是用来应付父母的假象,她不爱他的,他们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做越界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远啊......”
她还想像以往时候一样,挽着他的手,走在音乐厅外对里面的音痴练习生发出一点故意的嘲笑后灰溜溜地跑掉;她还想在帮他买咖啡的时候多方两块糖,然后告诉他这是纯正黑咖啡的同时如愿看见他喝下去后一脸强忍的表情;她还想毕业晚会的时候邀请他来做自己的嘉宾,听自己弹吉他,唱那首为他而写的歌......
还想做很多事,跟张宁远。
只是,她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哪怕不甘心。
眼皮慢慢合上,眼角的最后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滑落了,融合在血里,血液在她身下仿佛绽放出一朵红玫瑰来,凄美动人。
这一切好像出现在张宁远的眼前,随着一道闪电,惊雷滚滚,豆大的雨珠从空中砸下。张宁远的眼角滴落一颗泪,他忽然转身向办公室外跑,来到地下停车场,开走了黑色汽车。李柏图没来得及追上,就看见车子绝尘而去,李柏图似乎料到他要做什么,咬着牙叫着:“这个疯子!”
车子在黑夜的闪电暴雨里,风驰电掣,不断超越一辆一辆的车子,后视镜里,张宁远把着方向盘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眼泪不断往下流淌,终于,跟忽然再次响起的雷鸣相互映衬,跟密密麻麻的大雨一同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