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铁!尔究竟如何寻获此诗,速速从头道来。”
御座之上,萧珝细眉倒吊,脸色青白,怒容可掬。
“回圣上话,有知情人暗中向建康令孔奂孔大人处举发,孔大人复又星夜转托于廷尉府,由微臣代为向圣上奏禀。”章铁道。
“嗯。孔卿家安在?何不亲自启奏?”
“回禀圣上,”姬仁辅站出来道,“孔大人旧疾复发,早时已差人向臣告假一日。”
萧珝点头会意,随即又向章铁发问:“如此胆大包天的谋逆之作,出自何人,你可差人查明?”
章铁面色微变,讳莫如深,良晌不开口回话。
“大胆章铁!”姬仁辅跳出来大声道,“御前君问,尔安敢不答!是何居心!”
迟疑片刻之后,章铁咬定牙根,昂首说道:“禀圣上,微臣已查明反诗系出何人,只不过有朝中重臣事涉其中,不便明言。”
听他回话,殿上朝臣心中皆是暗自吃了一惊:好一个廷尉章铁,建康令孔奂昨夜才交于廷尉府的反诗,距现下不到六个时辰,竟已然告破,手段真是了得。紧接着听他说到反诗事涉朝中重臣,各人又是心中一凛:虽与己无关,但官场之事,向来难说得很;北面魏国先前的“国史之狱”,牵连之广,不下数千人,便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岂有此理!”
众人忐忑之余,萧珝蓦地拍座而起,戟指怒目,厉声而道,“于朕跟前,何来'不便明言'!你且从实道来,朕自当好好瞧瞧,是哪位朝中重臣安敢'手斩萧梁'?”
他猝然一下子击座暴起,又将身侧还跪地请罪的栾公公吓得一哆嗦。那栾公公奉旨当廷念颂反诗,尔后吓得自行跪下,萧珝一时着怒于反诗倒是疏忽了他。圣上不喊平身,他亦不敢乱动,只得长跪于一旁,委实应验了他自己先前所料:凭白要吃一顿斥责。
太极殿上,群臣见天子震怒,纷纷垂头不语,噤若寒蝉。萧珝自即位以来,极少次当廷作怒,便是偶然发作,也绝无今日这般失仪,足见眼下他已是怒极,谁还胆敢于此时发声,触天逆鳞。
悄然无声的大殿中央,廷尉章铁先是向萧珝长揖一礼,尔后昂首挺立,神色凛然道:
“微臣已查得,反诗系属当朝柱国大将军古震之子,武骑常侍郎古夏所作!”
此话一出,惊天动地。
殿中先是阒寂无声,尔后发出海潮一般的喁喁私语。右首边武将一脉抢先发难。
“这厮信口雌黄,敢攀诬大将军!”
一黑脸虬须大将当先跳出,手指章铁大骂道。看其架势,恨不能立马将他摁于地上痛殴一番。
“岂有此理!大将军丰功伟绩,你算甚东西,也敢造次!”
“一介酸儒,动动嘴皮子就敢把大将军踩于脚下,是不把吾等浴血沙场的武将放在眼里吗?”
右首站列中接二连三跳出了数名武将,个个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怒不可遏。这亦难怪了,古震立身于大梁朝堂数十载,便为大梁征战沙场了数十载,曾为这太极殿上大多数武将的主帅,更有不少人受过其知遇提携之恩。他又素来爱兵如子,勤勉下属,于军中威盛极高。此番凭白受辱,武人大多血气方刚,哪个能禁得住。
章铁于一众武将的喝骂嘲讽中一声不吭,左首一列的文臣却沉不住气了。他们大都与古震无甚交情,多拥附于太宰姬仁辅或是太尉侯景之下,寻日里便瞧不上武将一派。本着文官相重,同气连枝的心思,纷纷站出来讥言反斥。
“哼!满朝皆知章大人素有‘铁面无私’之贤名,岂会无端污蔑于人。”一长脸黄面的中年文臣当先站出,直言反驳对面的武将阵容,脸上写得尽是轻蔑之意。
“正是!”另有一人接他话头亦站出说道:“章大人执掌廷尉府,断案无数,明察秋毫;建康令孔大人更乃圣人后裔,当世巨儒。他二人一辞同轨,安能有错?”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大将军公子虚职于武骑常侍上,整日里却是游荡无度,流连于勾栏瓦舍,眠花宿柳。依我看呐,如此大逆不道的反诗,也唯有目空一切的古府公子有胆量作出来,保不准是子承父志呢?”又有人于人群之中出言讥讽,这回更是直接把谋逆这项指摘给古震扣上。
“混账!”
那最先跳出来的黑脸虬须大将听得对面文官一党竟要栽污古震谋反,气急之下,大殿之上忘了朝礼,污言秽语脱口而出,更是揎拳捋袖要上前动手。幸亏周遭之人赶忙拦扯住他,这才没酿出大事来。
此一时的太极殿上,文官武将相互呼叱,争作一团,犹如市井坊间一般热闹。而这当中,却有四人立定不动,仿佛与这场纷乱毫无瓜葛:一人是廷尉章铁,另一人是大将军古震,再一人是太宰姬仁辅,还有一人是太尉侯景。
章铁仍挺身立于大殿正中。他心中通明,早知自己所奏之事极大,实言以道必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以适才初时他踌躇犹豫再三,直至圣上严令他据实以道,方才和盘托出。他为人处事恰如其号,向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不依附权贵。圣上既要他明言,他便道出所知情形,此亦是廷尉府职责所在。
“都予朕噤声!”
九阶御台之上,萧珝骤然间一声喝令,堂下群臣登时愣住,纷纷缄口不语,默默归于原位。
萧珝徐徐转过身,负手背于群臣,半晌不发一言。
群臣瞧不见他脸上神色,但联想至他刚才当廷发怒的情形,谁也不敢于此刻贸然出声。大殿之上一时万籁俱寂,弥漫着一阵凉意。少顷,终于有人发声。
“圣上……”
一道苍厚雄浑的声音,正是此番局面之元始者,大梁朝柱国大将军古震。
自廷尉章铁于殿上众目睽睽之下道出反诗乃系出古家之时,古震已在心中盘算如何应对。然眼下手中除了古夏供述之外,其余旁证尽未寻得。他本想着捱过今日早朝,古夏、燕珏二子于外边奔走一日,或有寻获新线索,不日纵然事发,辩驳之时便更多一份把握。未想临了,此事今日仍不免于在御前被捅穿。事发迅疾,已无法再从容行事。古震自明了:事已至此,倘若他还不发声,等到帝心果真起疑,那便是百口莫辩了。只不过,举证避亲,他实不知自己接下来的一番陈词自辩,于圣上心中究竟有几许份量。
见当事之人发声,满殿朝臣纷纷屏息凝视,一时间无数目光尽数汇聚于古震身上。
“老臣……”古震迈出站列,先是长揖而礼,接着正要开口禀陈反诗内情。一抬头,却看见萧珝回转过身,伸手示意制止,他不由得一怔。
“大将军且住。”萧珝面色沉峻,转朝章铁而道:“章卿可知大将军乃是先帝托孤之顾命大臣?我大梁今日半壁江山皆由大将军浴血沙场,一刀一剑征伐而得?”接着稍适一顿,他继续道:“今日你所举发之事,实为谋逆大罪。倘若存有一丝不实,那即是重重折损了大将军名节,朕决不轻饶!”
萧珝言及最后,语气已是极为严苛。大臣中有那善于揣度圣意的,已察觉出圣上似有意偏袒大将军古震,故以严辞厉语给予章铁暗示,有意让他借坡下驴。
偏生那章铁是个大公至正之人,于圣上暗示亦是置若罔闻。但见他双膝一弯,俯首贴地,复又挺立上身凛然而道:
“下臣不敢攀诬大将军,已派人彻查过此间,寻有人证物证,但凭圣上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