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天初放亮。
古震着一身墨绿色如意虎头连壁锦大袖袍,头戴黑纱高屋帽,此为朝服,只于登朝面圣时穿戴,寻日里他着衣多以舒适为宜,自不必如此繁缛。
昨日乃是立春,依例朝休一日。今日百官觐见,天子临朝。
古震车驾自宜阳门入台城,于百官一同于太极殿外恭候,聆听传召。往日古震车驾抵达之时,所有朝臣均会向他这位肱股之臣拱手躬身致礼,以示尊敬。今日一反常态,见到古震,人皆交头接耳,目露疑光。古震自是心知肚明:看来反诗一事已遍知朝野,消息传得这般迅疾,只怕今日便得发作了。
古震定了定神,独自低头思忖待会儿朝堂之上该做怎番应对,忽听得有人喊他。
“大将军。”
古震抬眼望去,那人雪鬓霜鬟,九寸长须,鹰嘴鹞目,着一身联珠孔雀罗纹紫朱色朝服,正向他徐步走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太宰,姓姬,名仁辅,与古震一同位列三公之位,权倾朝野。
“姬太宰。”见来者是他,古震眉头一蹙,略微拱手,权当施礼。
原来古震和此人于朝事上屡有不和。姬仁辅身居太宰高位,执掌尚书台多年,朝中大半文官皆为其拥趸。此外,姬家累世公卿,亦是皇亲国戚;其长女姬花为当朝皇后,统御后宫;次子姬凌任羽林监,统领台城一万羽林卫;余下族中有百十人于朝中任职,姬家实可谓是大梁第一世族。放眼朝堂之上,姬仁辅唯一略有忌惮的便是手握兵权的柱国大将军古震。
“大将军今日看上去气色不佳呐。”姬仁辅走至古震跟前,阴恻恻的笑道,此乃其旬日里一贯的风格。
“老夫是比不得姬太宰这般老当益壮。”古震讥笑道,其意实在暗讽他前段时日又为自己纳了新的填房。
姬仁辅虽已近耄耋之年,然于男女情事方面却仍旧如二十岁小伙儿一般醉心不已。他家宅之中已纳有数十房妾室,此事满朝皆知。
知他嘲讽于己,姬仁辅亦不以为意。他轻抚长须,仰天讪笑道:“近日天暖花开,春意盎然。老夫昨日兴致大发,作诗一首,不知大将军有没有兴趣一听?”
听到他这般言语,古震登时面色铁青,横眉怒目,直恶狠狠的盯住他。
昨日古夏回府后,道那钱钵临死前最后吐露出的一个字乃是个“姬”字,三人反复思忖良久,均觉得那背后主使之人,唯姬仁辅嫌疑最大。姬家势大,自能办成此事;姬仁辅又素有野心,意欲于古震一争权柄。
只可惜钱钵已死,诸般揣测总是纸上空谈,落无实证。三人最后议定,明日早朝之时倘若事发,唯有据实而辨。眼下虽无实证,但可请圣上降旨:先查湖畔翠屏楼墙上反诗是否遭人涂改,再查刺杀工曹主事钱钵之元凶。如此,纵不能洗尽嫌疑,至少可以拖延时日。届时奉旨查办,或能寻获意外线索,还古家以清白。
姬仁辅瞧得古震面色突变,怒气冲冲,手上又攥紧成拳,一时心下害怕,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数步。
便于此时,太极殿中跑出一名身穿黑色幞头袍衫,手持拂尘的小太监,站定于太极殿宫门旁侧,尖声高叫道:“传!百官觐见!”
原是到了早朝时辰。
古震阴鹫着脸怒瞪姬仁辅一眼,鼻里哼得一声,随即大袖一甩,大步迈开,把他甩于身后。姬仁辅不甘示弱,赶忙急步跟了上去,尔后百官依照品阶一一鱼贯入殿。
太极殿碧瓦朱檐,雕栏玉砌,是朝臣觐见天子之正殿,亦是台城当中最大的宫殿。
太极殿原名神龙殿,始建于三国时期孙吴政权,历经三百余年风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为彰显新帝天威,第一道圣谕便是资重金、聘巧匠重修这座殿宇,并亲赐更名为太极殿。
太极殿规模宏大,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左右两翼还分设有太极东堂与太极西堂,皆铺砌花纹锦石。远观近赏之下,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图之丹青,色以轻素,可谓是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正殿之中,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方位各立有一根顶梁巨柱,其柱之粗,三人携手尚不能围。柱身覆涂以金漆,上雕九天玄龙,威仪灵动,巧夺天工。正北朝向乃是紫薇帝星位,砌有九阶汉白玉石台,石台之上铺一张褚红色驼绒地毯。此物乃是万里之外、极西之地的波斯国进献,柔顺无比,触手生温。绒毯正央,端设的便是象征着大梁皇权的天子御座:一张五尺宽幅的鎏金雕龙椅。那龙椅通体金光耀目,熠熠生辉,椅背、两侧扶手及下方的须弥座合计共雕九条飞龙,意作九五之尊。四名貌比天仙,身姿妙曼的俏美宫娥各人手中分举一柄白雀翎掌扇,立于御座左右与后方。
此时,宏大的太极殿内,群臣已依位站好:左首一列以姬仁辅为首,均为文官;右首一列以古震为首,均为武将;文武分列,两相对应,井然有序。
“圣上临朝!”一声尖嗓喊道,汉白玉台阶之上站出一名老太监。鹤发童颜,小眼圆脸,乃是圣上身边的内廷宦官总管栾公公。
百官闻声跪下行朝拜大礼,山呼万岁。
“众卿家平身。”
龙椅之上,嗓音清亮,正襟危坐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他身着玄色大袖冕服,上绣金丝纹龙八团,两肩、身前后正龙各一,襟行四龙;下着朱色章纹下裳;脚穿祥云纹赤舄。
这名年轻男子,正是大梁朝二世君主,萧珝。
萧氏一族祖上曾赫赫有名,乃是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萧氏兴起于兰陵郡,世称“兰陵萧氏”,为中原地区真正绵延中古的天下门阀。百多年前,天下大乱,萧氏一族乘机举兵,逐鹿中原,最终统一南方,创大梁一朝,与北方大魏划江而治。
萧珝之父,萧灏,即大梁开国之君。正是他终结纷乱,一举开创新世格局。天下方兴未艾,这位马背君王不幸身染重疾,弥留之际将大位传于太子萧珝,并任命柱国大将军古震与太宰姬仁辅二人同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处置朝政。
萧珝实时虽贵为太子,然秉性却迥然于其父。他身体积弱,自幼不能习武,不善骑射,与先帝萧灏在众人心中勇冠三军,扬武立国的形象大相径庭。病榻之上,萧灏何尝不曾想过这一点,然而他戎马半生,独留下这一只血脉。眼见自己重病无望,唯有将大梁兴衰与萧氏荣枯悉数寄于萧珝一身。
彼时萧珝即位之初,大梁的形势正是内忧外患,国步艰难。外有两魏、党项强敌环伺;内有门阀古家、外戚姬家功高震主。他虽为天子,然全无根基,帝位岌岌可危。几乎所有人皆暗中笃定:大梁必有一番动荡。
登基后不久,萧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乎意料的办成了几件大事:他先是力排众议,接纳东魏降臣侯景,任之以太尉,予之以兵权,让他与古震、姬仁辅成掎角之势,互为牵制;再派人北上西魏,请求联姻,娶魏帝长女宁乐公主为妃,许以梁州之地为聘。魏帝垂涎梁地已久,自是欣然同意。此一举瓦解了西魏与东魏联手,欲趁大梁新帝登基未稳而攻之的图谋;最后一步,萧珝大幅扩充了皇城司建制,由旧例三千人定额翻升至六千人。人数较姬家所掌控的羽林卫虽是不足,但皇城司个个精锐,六千人的编制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接二连三的布局,看似稀松平常,各不相干;实则费尽心机,巧思慧智。待得大梁内政平稳,战事消释,所有人方才憬然有悟:眼下这位新帝,表面羸弱无力,内里城府深沉。
不见圭角,不露锋芒,这般人物往往却是极为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