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震于古夏来到之前,心中还残存了一分念想:那即是听到他矢口否认,他与此间并无半分牵连,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如若果真那般,则是有人凭空栽赃构陷,自己胸怀坦荡,自当设法奋力去还证清白。不料想古夏来了竟没有丝毫犹豫,不但一口招认下,且面露奇色,探问自己如何知晓。
古震心头早已是惊涛怒浪,此刻哪里还能再抑止得住。但见他发踊冲冠,暴跳如雷,一脚便踹飞了挡在身前的六尺书案。那张书案乃是铁梨实木制成,重不下百斤,极是坚硬。
古夏大惊失色,急退数步,饶是他反应敏捷,堪堪才避开。若要再迟上半步,势必被那横飞而至的书案砸中,最轻亦是断骨伤筋。
“爹!你作甚!”
古夏惊魂未定,更加大惑不解。奇变陡生,他所有的神识瞬间被激得再清晰不过了,隔夜的醉意全然消逝。
“孽障!”
一脚踹飞书案后古震并未止歇,而是紧随着,两大步跃至古夏跟前。右手抡起挥出,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径直打在古夏左脸颊上。古震这一巴掌使了全力,他膂力绝人,即便是如今已近古稀之龄,亦能开二石硬弓。如此力道打下去,顿时将古夏顺势打翻在地;未及他支撑起身,古震又是当胸一脚,直踢得古夏身体横着向后急滑丈余远,后背重重撞上了房中立柱才止住去势。
古夏蜷成一团,缩在那处半晌不能动弹。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呕了出来。
“义父!”
燕珏再无法忍心袖手旁观了,箭步冲至古震跟前,膝盖一屈,跪倒于他脚旁,拿自己双臂框住古震双腿,不容他再前进分毫。
“义父!不可再打了!”燕珏苦苦哀求道。
“不打死此孽,何以还证我古家清白!”古震瞋目切齿,盛怒不减。
“爹……这……这是为何……?”
燕珏拦下古震,古夏得有片刻喘息。他极尽勉力,好不容易扶着立柱直起身子,跪在那儿独自饮泣:他的头发被打得散乱不堪、左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颔边尽染鲜血,衣衫上遍是泥土混和着血污,其状惨然,极是凄楚。
“尔闯下巨祸,累及全族。如今大难临头,安敢问我为何!”
“巨祸?”
古夏一怔,脸色陡变。他此时虽然还尚不知晓自己究竟所犯何事,竟触怒得父亲恨不能手刃自己。然骤闻“巨祸”、“全族”、“大难临头”这些,已十足令他胆战心惊。
“古家三代忠义之名,如今一朝沦丧。古震教子无方,膝下竟出了如此逆子,实无颜愧对列祖列宗!”古震仰天长叹,背过身去,默然再无语。
燕珏收回双臂,拾起地上那纸张,走到古夏身侧蹲下,痛心疾首道,“夏弟,你别怨义父,实在是你此次闯下的祸事太大了。”
“燕哥,我究竟所犯何事?连你也是这般说。”古夏泣下如雨,泪水长流。
“便是你昨日提的那首反诗,被人连夜举发,已由建康令上交至廷尉府了。”
“反诗?”古夏听燕珏叙述缘由,立时怔住,面色煞白,舌桥不下。
“你委实不该仗着才识过人,便敢于大庭广众之下作那嵌字藏头、大逆不道的反诗。殊不知建康城中能人异士无数,你自以为藏得隐晦巧妙,于他人眼中却是透彻如许……”
不待燕珏多言,古夏一把抓过那张纸,复又细细端看。凭他的学识,自是无需燕珏开口说释嵌字藏头是何种诗体。一目之下,古夏登时如遭雷击,全身瘫软,双手并诗一同垂落到地上。
“手斩萧……萧梁……”古夏嗫嚅道,目光涣散,显然是仓促间受到了惊撼。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古震瞧在眼里,心中反倒多了几分明了:那反诗固然是出于古夏之手,然他作诗之时并无反意,仅凭着一时兴起。正如冯虎刚拿出时,自己一时之间亦没有察觉个中端倪,不过以为是一篇豪迈侠气之作。然而有人暗中居心叵测,假古法“嵌字藏头”诗体套用于古夏这篇诗作之上,使之摇身化为反诗,更是字字句句影射自己意图谋反。
“天意如此,合当我古家有此劫难。”
古震长叹一声,双目间满是凄楚神色。谋逆大罪如若坐实,搁在哪朝哪代皆是祸诛九族的重罪,否则乍知犯下此事的古夏断不至如此失魂荡魄。
“义父,孩儿誓与古家同进退!”
见二人脸上颓色,燕珏霍然站起,目光凛然坚毅。他实质与古家没有一丝血系关连,唯具义子名衔,依实时《梁律》,义子、养子不在九族之列,自不必受此次祸事牵连。然而他为人忠义,有恩必偿。古震于他有二十多年养教大恩,眼下古家蒙难,明知是九死一生,他亦决然义无反顾。
古震老泪纵横,心中大感快慰。他深知义子秉性慷慨好义,叫他弃义贪生,难比登天;他自决意如此,便是牵上五头牛来拉他,亦绝难叫他改变心意,遂不复多言。再转头看这起泼天祸事的始作俑者,古夏脸上仍是一副丧魂丢魄,惶惧不安的神色。他背倚靠立柱瘫坐,如一滩稀烂的泥似也,口中止不住喃喃自语:“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燕儿,你扶他回屋罢,差人看住。”古震摇头叹道。
曾寄予厚望的爱子,官场沙场,手无寸功,凭白蹉跎岁月;醉酒后胆大妄为,闯下弥天大祸而不自知;祸事临头,六神无主,失魂荡魄。那么一瞬间,古震发乎内心的于此子心灰意冷,加注于他身上的诸般期望亦随之灰飞烟灭。
古震转身背去,实不想再多看他颓败丧废的模样。便在此时,瘫软于地上的古夏倏地一把推开正欲扶他起身的燕珏,自己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的冲到古震跟前,手中攥紧了那张纸,面色惨白,瞳眼放大,用尽气力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此……此诗……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