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古家父子相争,古震怒极去席。
古夏心绪抑塞,这个当口实不便立即去跟父亲请罪,只得待父亲气消了,再找上义兄燕珏一块儿帮衬着去告罪,义兄最是护他,断不会拒绝的。
念及于此,古夏觉得家中甚为压抑,便出了门,去寻友散心。他邀得三五好友,同去建康城东颇为有名的湖畔翠屏楼饮酒把欢。
这一行人直从白日饮至月挂中天,相互间推杯换盏,行令饮酒。古夏酒量浅薄,期间不觉多饮了数杯,已是心醉神迷,飘飘欲仙。
不知是谁起的头,将话匣引向了朝中近闻。
“诸位仁兄近日可曾听闻?张兄因郢州水患之事被圣上问责,当庭即下令投入大狱!”
“哪个张兄啊?”有人问。
“还能是哪个张兄,便是时常与我等一同集会,任水曹给事中的张琛兄呀!”起初那人道。
“啊!竟是张琛兄!”众人惊呼。
“什么!张兄被下狱?”
古夏醉酒间猛听得众人七嘴八舌纷说张琛之事,瞬间便清醒了五分。原来这张琛算得上是他的挚交,二人相识多年,惺惺相惜,常有往来。促然间听到他竟获罪下狱,古夏连忙追问那人因果缘由。
“此乃昨日之事,古兄未曾听闻也实属正常。”起初那人道,“讲来张兄也真是走了背运。水患之事向来是件苦差,处置起来牵扯甚广。治理水患虽属水曹分内之事不假,然工曹、户曹等如不一并大力施以援手,单凭水曹一曹又能办成多少事呢?唉……”
“何至于此?尚书台各曹一向统归姬太宰调派,各曹主事岂敢从中作梗?”有人奇道。
“要说李兄你还是入仕未深。”当先那人斜睨了一眼发问之人,略带傲慢神色继续道,“尚书台是由姬太宰主事不错,但二十四曹岂会尽数受他节制?李兄你当侯太尉是泥塑菩萨?”那人压低嗓音轻声道,“我听闻,尚书左仆射吴德暗地里是侯太尉的人。侯太尉和姬太宰素来不和,满朝皆知。圣上将水患之事交于姬太宰处办,侯太尉若是有心,大可让那吴德在这当中使些手段……”
“再说,整治水患、修坝筑堤自是需要征调上万劳力,这当中必然牵扯到兵曹。兵曹名义上虽隶属尚书台,可又有哪一次不是看大将军古震的脸色行事……”
那人正在兴头之上,口沫横飞,越说越得劲,倏然间眼角一撇,发觉自己适才口中的大将军古震,其子古夏正安坐于自己身侧,顿时大为尴尬,话头也戛然而止。
“古兄,我酒醉胡言乱语,你万莫见怪。”那人自知失言,忙向起身向古夏致歉。
古夏凛然端坐,板着面孔,脸颊上因饮酒过多浮起两团红霞。众人知他闻言不悦,无人敢开口说话,一时场面寂静。
突然间,古夏“啪”得一掌拍在桌上,怒目而起,余人皆大吃一惊,纷纷抬头看他。
“古兄何必如此,钱兄酒后失言,实非他本意。”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原来席间那一直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之人乃姓钱。
古夏摆摆手:“我是叹张琛兄满身才学,却无端陷入党派之争,而今还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委实让人心中悲恨。”他想到父亲亦要逼自己入仕,而一朝入仕拜官,自己又与张琛有甚区别?无非是为那权力之巅的棋盘上再添一枚棋子而已。
席上众人与他交往多时,知他心中事,又知此事实在难解,旁人亦无从安慰,只好各饮闷酒,寡言以对。
古夏心头悲愤愈发难消,既感张琛之难,又叹自身命数不能自持。他见席面上自己跟前正摆放着一只盛满酒水的白釉鸡首壶,顺手便抄起酒壶,掀掉壶盖,冲着壶口仰头一饮而尽,再往地上奋力一掷,大吼道:“小二!拿笔墨来!”
衣冠南渡后,江南一带多文人雅士,好吟诗作赋,酒肆茶楼内遂常备有文房四宝。湖畔翠屏楼是建康出了名的大酒楼,自不缺这般物什,且备得都是上佳的湖笔徽墨。
古夏提起毛笔,蘸饱墨汁,却不落于桌面铺平的宣纸之上。他一步三晃,醉步走到酒楼临江一面的粉墙前,没有丝毫犹豫,便在那墙面上挥毫泼墨,行云流水间写下了二十八个龙飞凤舞的草字。
人人见他书法笔势豪纵、神韵超逸,纷纷上前赞叹喝彩。
古夏书完,掷笔入江,胸中积郁随诗而泄,甚感畅快。复与好友重回席间,邀杯再饮。
当晚各人直抒胸臆,借酒浇愁。古夏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侍从抬回府去,余人亦都先后散去。
本不过一场寻常聚宴,谁堪料想此事日后竟能横生枝节,最终彻底打破了古家二十余载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