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出了殿门,抬眼便瞧见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清迎面而来。足下轻踮,整个人越过及膝的矮栏直扑向清怀中。
听见响动,清眸光一闪,随即展开双臂,把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失而复得的感觉无法用笔墨形容,将头埋入佳人颈项间,久久不语。
啊,果然!还是清的怀抱最温暖、最安全。昨夜沉醉于暗灵王的怀中的安心感只不过是寂寞与害怕交加下的错觉罢了。依偎在清怀中,绯如是想着。静静地相拥片刻,视线下移:清的腰间居然也系着一根触目惊心的白布条!
“清,这是?”伸手抓起一段布条,明明是很平常的问话,却因为心中无形的恐惧而微微发颤,依稀记得,公主教程时提到过腰系白布条,必有要人为国捐躯。
“占惑,阵亡了。”微微松开绯,清沉痛的道。
占惑,死了?
绯呆了一下,占惑,是她认识的那个占惑吗?从月影居初识到教授公主课程时侃侃而谈,再到月下谈心,一幕幕场景在脑中飞快地闪过,不!她不相信,还记得她被掳去溪隐村之前,经过她多方开解,占惑终于决定放弃执念,接受占乱的感情的。怎么会,言犹在耳,这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却要阴阳两隔?天啊,你何其残忍?对了,占乱!占惑死了,占乱还会独活吗?那个除了占惑世间再无第二人可以安抚的占乱又当如何?
“占乱,他怎么样了?”心思百转千回,最终,绯只问出了这一句。
“占惑,为了掩护占乱而死,占乱是亲眼看着他倒下的。”明白绯心中的担忧,瞥见其单薄的衣着,清取下厚重的披风披在绯身上,再拉着手一道在殿前一座避风的凉亭坐下,这才以最简单的语言交待起事情的始末。“占惑死后,占乱一直很平静,可怕的平静。不论是修饰遗体,还是办理身后事,他都亲力亲为,处理的井井有条。这样的占乱,反而让人更担心,所以事发后小洛片刻不离的跟着他。经过这一仗,暗灵应该没那么快恢复生气,联军这次也损失不少,大家都需要时间休整,短时间内还算和平。大家商量后决定七天后为占惑举行国葬,明天占惑的遗体将会送回琉璃城。”
“是我,是我害的!都是我,该死的应该是我啊!”压抑了多时的泪水倾泄而出,绯哭倒在清怀中,自责不已。从来没有想到,她在溪隐村玩着自以为是的推理游戏的时候,村外有多少将士为了她的安危而抛头颅洒热血。绯月公主这个称号之于她不过是个不难听的封号罢了,公主教程的老师们不只一次在她耳旁强调绯月公主所代表的意义,却全被她当作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上去。总以为生长于和平民主的新时代,要当一名受人敬仰关心百性疾苦的公主是轻而易举的事,却不想她每一次的任性妄为,造成了多少后遗效应。是她的自私和无知,害死了占惑!
“别哭,绯儿。”清扳正绯的身体,用衣袖细心地拭去绯脸上的泪痕。“发生战争,死伤在所难免,并非我们可以预测。镜界各国与暗灵的冲突由来已久,绝非你所听到的那般简单。别把全部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你背负不起的。占惑死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他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献身,可谓死得其所。而他的信念也是绝大多数镜界人终生信奉的信念,你不是生长于琉璃国,也许一时还无法接受百姓对我们近乎疯狂的信奉和忠诚,无法把这些视作理所当然。但是,你既生为天沐云绯,就必须面对这一切,并且接受、适应它,明白吗?”
一边抽噎一边细细咀嚼清的话意,道理她都懂,只不过感情上难以接受。想起以前占惑曾用尽所有可用的方法试图让她明白一个上位者绝对不可以感情用事,结果全以失败告终。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了解了占惑的良苦用心,却是以血的代价换来的了悟,这样的代价会不是太高昂了些?垂下头,止住悔恨的泪水,绯闷闷的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以后一定不会再任性了。”
你若真能做到,只怕就不是你了!脑中无意识的冒出这个念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寒意,不好,言灵反噬!察觉到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挖掘过去的记忆触动了言灵,清赶紧收敛心神,将翻江倒海般的反噬力量强压下,神色如常的道:“你明白就好,国葬那天你也须循例出席,回头吩咐姗儿帮你打理一下。”
“嗯。”另有所思的绯没有发觉清方才的变化,顺从的点了点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失控泪水、鼻涕一骨脑儿全粘在清胸前,黄黄白白的,煞是壮观。脸蛋爆红,吱吱唔唔的不知如何下台,东头抱着一大件冬袍飞奔而来的姗儿帮了大忙:“公主尚未整装,还请殿下先行回避。”
啊?天啊,糗大了,糗大了,她居然衣衫不整的奔出了寝殿,触电般跳离清的怀抱,迎上姗儿。
清微微颔首,目送绯拖着姗儿“落荒而逃”。看样子,她应该可以自行走出心魔,如此,他便放心了。
次日,占惑的遗体进城,绯本欲第一时间冲出去迎接,被琉月及时制止。镜界的落葬习俗基本上是大同小异,自成一格,与绯原先熟知的中国式殡葬风俗又有所不同。比如说占惑,因为生前未曾娶妻,又是战死沙场,其落葬规格仅次于皇家,颇有讲究。首先,从遗体归乡到正式下葬,都不可有女宾在场。虽然占惑祖籍南楚出云,但他官拜中书令时获赐琉璃城永久居民的殊荣,所以琉璃城应该算是他的第二故乡兼最后的帮乡了。因为不能亲往,绯只好使唤一名男性宫人出宫观望,午后宫人回报曰:琉璃城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男性城民,无论老幼,自动成队,跪迎占惑大人英魂返乡。
得知占惑随大军安然返城,绯总算能够安心修习灵术。回宫后,父皇、母后、清都异常忙碌,一天中难得碰上一面。想到现在的平静生活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小小间歇,绯下定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啃完《灵术大全》。她的想法得到了父皇的肯首,于是在葬礼前的五天内,绯每天的日程异常简单,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修习灵术,那股子拼命三郎的劲儿看的随侍在旁的姗儿都有些不寒而栗,极度怀疑公主是不是在暗灵那边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如此勤奋起来。一个懒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个中原因自是相当复杂,不足以向外人道也。姗儿虽然十分聪明能干,毕竟从小生长于宫廷贵族世家,对血淋淋的战争还没有多少概念。而绯也不想破坏她这份纯真,便玩起沉默是金的老把戏,三缄其口。
待到葬礼当日,绯郑重其事的换上素色皇袍,腰束白绢,瀑般的秀发仅以三五朵初冬的白梅点缀,更衫得精致的五官眉目如画,气质不凡。
占惑被追封为忠义王,得以入葬皇家陵园。陵园位于琉璃城外三百里,是处人迹罕至的清静处所,距皇宫约一个小时车程。绯和琉月的马车赶到时,天沐昱和出席葬礼的众臣已各就其位,现场一片肃穆。
脚一沾地,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很快便发现清肃立于占惑的棺木前,一身白衣胜雪,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宛若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祗。
占惑的祭词是清亲自宣读的,抑扬顿挫的清亮嗓音在陵园上空回荡,四周寂静无声,连林中的昆虫百鸟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人们沉默地悼念着琉璃国历史上第一位异姓王——占惑。
祭词念罢,炮响七声,深色的棺椁被抬起,缓缓送往墓室。这个时候,一直安静地跪在墓前的占乱忽然大喝一声:“惑,我们一起去吧!”说音刚落,竟气绝而亡。
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十秒,众人卒不及防,现场不免一阵哄乱,但局面很快被天沐昱控制住,事情虽然出人意料,但以占氏兄弟的感情而言,倒也在情理之中。感于二人生死相随的真情,天沐昱当即决定完成他们“生不能同寝,但求死后同穴”的遗愿,合葬!
占乱的出云军团早就编入了琉璃国的军队,兄弟二人除却彼此也再没亲人了,占乱去的又急,为使他们可以早日安息,众们商议免去吊唁之仪,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与占惑一道入葬。圣旨颁下,神官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处理尸体的香料赶至,支起帐篷,开始干活。那厢,司礼官长也迅速调兵谴将,不消一刻,一口全新的温玉棺椁便送抵陵园。
俗话说,人多好办事,一个半时辰后,占惑、占乱并排躺在棺中,面目栩栩如生。鸣号,盖棺,绯强忍多时的泪水悄然滑落,取过姗儿递来的洞箫,放到唇边,深吸了一口气,箫声起,吹奏的竟然是江南名曲《梁祝》。
镜界是没有箫这种乐器的,绯手上这支是由她口述占惑指导工匠制作,几经失败,最后制成的唯一一件完成品。虽然外形不够古朴精致,吹奏出的箫声已与绯在原先世界所用相差无几。得到这支箫的绯很高兴,一直小心翼翼的珍藏着,还曾允诺占惑,他与占乱的成亲当日定为他们吹上一曲《凤求凰》。岂料,世界无常,阴差阳错,她再无机会实践自己的诺言了。
占惑,此时此刻,吹《凤求凰》似乎不太合适了呢。送上一曲《梁祝》吧,希望你们也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般化蝶双飞,一路走好。
哀怨缠绵的曲声响起,在场众人除了绯谁也没听过《梁祝》,更别提那则凄美动人的传说了。但是,曲子的感染力是惊人的,墓门落下,箫声止,绯执箫望去,泪流满面者不在少数,就连父皇和清,眼中都闪烁着可疑的亮光。抬手拭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绯率先走到墓碑前,恭恭敬敬的三鞠躬,众人见状,这才从伤痛中回神,纷纷曲身行礼。
礼毕,葬礼正式宣告结束,众人井然有序地退出陵园,脑中还能清晰地忆起故人的音容笑貌,耳边依稀还能听见方才不知名的伤感曲调。这一天,整个琉璃城都弥漫着沉痛与伤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何其壮哉,又有几人知道被留下的人们的哀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