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石既暴虐又狡猾,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亡灵,在折磨凡人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骄傲,用自己独创的钻心痛苦,缓慢地击溃他们。被他迫害的人需要承受远超死亡的痛苦,因为锤石会让他们的灵魂也饱尝剧痛,将他们的灵魂囚禁在自己的灯笼中,经受永世的折磨。
在那早已被历史遗忘的时代,锤石的前身曾经是一个教团的成员,他的教团致力于收集并保护世间所有知识。教团的首领任命他看守一个秘密的地下仓库,里面存放的全是危险而且堕落的魔法物件。当时的锤石意志坚定,得心应手,非常适合这一任务。
锤石看守的秘密仓库位于一片群岛的地下中心,秘库周围由符文印记、奥术锁链和强大的魔法岗哨层层把守。在这种黑魔法弥漫的环境中待得久了,黑魔法就会勾起人内心的黑暗面,锤石开始渐渐受到影响。数年来,魔法遗物以锤石内心的不安为食,以他最深处的恐惧为戏,让他的怨恨和不满逐渐滋生。
锤石内心的恶毒,最初便现在他残忍的挑衅行为中,与此同时,他寻找破绽和弱点的天赋得到了发挥和成长。他曾将一本有生命的魔法书一页一页撕下来,全撕掉以后再粘回去。他曾将一面封存了古代法师记忆的镜子刮花,直到镜面一片模糊,将法师困在黑暗之中,然后再把镜面抛光,重新来过。这些魔法物件就像是期待被口口相传的秘密、或像是期待被施放的魔法咒语,然而锤石每一天都在否决它们的期望。他会突然背诵出一段召唤邪魔化身降世的咒语,挑逗地念到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
他开始变得善于伪装,将他所有残酷的一面隐藏起来,教团中所有人都认为他依然还是一名恪尽职守的卫士。秘库的藏品越来越多,没人能像锤石一样对里面的东西如数家珍,一些不重要的魔法物件逐渐被整个教团所淡忘,就连锤石本人的存在也开始被淡忘。
他憎恨这一切,他憎恨自己必须将自己精心雕琢的工艺隐藏起来。他看守的一切都是邪恶的或者腐化堕落的,为什么他不能对它们为所欲为?
秘库里藏了许多奇异的魔法物件,但藏品中从没有过活人,直到有一天,一个被铁链锁着的人被拖下了这座地下坟墓。他是一名术士,将原生魔法能量与自己的血肉相融合,这次融合赐予了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无论多么严重的伤势,都能自愈恢复。
锤石对这名新囚犯非常满意——终于有东西能够完整地感受到正常人类的痛苦,同时还不会被损坏,这是他此后数年中最喜爱的施虐玩物。他开始用精细的手法剥掉术士的皮肤,用铁钩把皮肤从肌肉上剥离,然后用铁链抽打暴露的伤口,直到伤口自行愈合恢复。他开始习惯在巡视秘库的时候拖着铁链,铁链拖地接近的声音给术士带来的恐惧让锤石感到欣喜若狂。
由于秘库中从来不缺折磨的对象,因此锤石越来越与地面上的教团疏远。他开始独自一人在地下室中用餐,陪伴他的只有一盏灯笼,几乎从不踏足地下墓穴以外的地方。由于终日不见阳光,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惨白,面容开始变得瘦骨嶙峋。教团的成员也开始疏远他,所以当教团内部开始连续神秘的失踪事件以后,没人想过去调查锤石的老巢。
当被世人称为破败之咒的灾难发生的时候,魔法冲击波夺去了所有岛上居住的人,将他们变为了不死状态。其他人都在痛苦地哀嚎,但锤石却在废墟中狂欢庆祝。这次大灾变让他成为了亡灵憎恶化身,但和其他那些坠入暗影世界的幽灵不同,锤石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相反,他对残酷折磨的胃口和辨别弱点的能力更强大了。
他十分高兴能有机会,让他挣脱了凡人的限制,得以继续他的残酷嗜好而不必担心遭到打击报复。作为一名怨灵,锤石可以无尽地折磨活人和死人,在他们的绝望中获得欣喜,然后再夺走他们的灵魂,让他们遭受永世的痛苦。
现在的锤石在追寻特别的施虐对象:那些最聪明顽强、百折不挠的人。他的乐趣在于将自己的施虐对象折磨得丧失一切希望,最终迎接他手中的锁链和铁钩。
锁链划过地面的骇人声响回荡在荒野中。野外,一团非自然形成的迷雾将月亮和星星的光芒掩盖,平日里鸣叫的昆虫现在也变得异常安静。
锤石来到一间破败不堪的窝棚前。他举起灯笼,不是为了照亮四周,而是为了看清灯笼里面。灯笼内部就像一片闪烁的星空,上千颗绿色的小球在闪烁。他们疯狂地飞舞起来,似乎是想躲避锤石的目光。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异样的诡笑,露出闪光的尖牙。每一颗颗星光都是他的宝贝。
窝棚门后,一个人正在啜泣。锤石感知到了他的痛苦,因此被吸引过来。他十分理解这个人的苦痛,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
锤石只曾在这个人面前出现过一次,那是数十年前了,但从那以后,这名幽灵就开始不断地夺走这个男人的至亲至爱:从他的爱马到他的母亲,兄长,一直到最近一位让他推心置腹的佣人。这名幽灵从不会将他们的离世伪装成自然死亡;他要让这个人知道是谁在为他制造痛苦。
这名幽灵穿过窝棚的门,锁链拖在身后。窝棚里面阴暗潮湿,积攒了数年的污垢。这个人看上去比这间窝棚的状态还糟:他蓬头垢面,身上布满了脓包——长势凶恶,有的刚被抓破。他穿的衣服原本是名贵的天鹅绒,但现在只剩下破烂的碎布。
这个人看到突然出现的绿色荧光,惊恐地缩成一团,手捂住眼睛。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向角落退去。
“拜托。拜托,别是你。”他低声说道。
“很久以前,我认定了你。”锤石的声音尖锐刺耳,就像是一副数年未说过一句话的嗓子。
“现在我来收魂了…”
“我就要死了。”这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如果你是来杀我的,你最好抓紧。”他鼓起勇气直视锤石。
锤石咧嘴大笑。“我不想要你的死亡。”
他将灯笼的玻璃门微微敞开,里面传出了奇异的声音——由尖叫组成的不和谐音。
那个人一开始并没有任何反应。同时有太多的尖叫声,混合到一起就像碾碎玻璃渣滓的声音一样刺耳。但随后他就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他听到了自己认识的声音从锤石的灯笼里传出。他听到了自己的母亲,兄长,朋友,最后他听到了最可怕的声音:他的孩子们,似乎是在被活活烧死时发出的哀嚎。
“你都做了什么?”他尖叫着说。他胡乱地从手边捡起一样东西——是一把坏掉的凳子——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丢向锤石。凳子没有击中任何东西,穿过了幽灵的身体,锤石开始阴森地大笑。
那个人跑向锤石,眼睛里充满怒火。那名幽灵甩出了锁链,铁钩像毒蛇出击一样飞出。倒刺的铁钩刺入了凡人的胸膛,击碎了肋骨,击穿了心脏。那个人跪倒在地,脸上的痛苦表情让锤石感到无比美味。
“我为了保护他们才离开了他们。”那个人哭着说。鲜血从嘴里涌出。
锤石用力扭转锁链。一开始,那个人一动没动。随后他开始被撕裂。就像一块粗布被一行行抽丝一样,他遭受着剧痛,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中被抽离。他的身体在剧烈抽动,血浆溅满了墙壁。
“现在,我们开始。”锤石说。他拖着被钩住的灵魂,灵魂在铁链的另一端闪烁着明亮的幽光,随后被囚禁在了灯笼里。那个人的尸体瘫倒在地,锤石离开了。
锤石随着卷曲翻腾的黑雾离开了窝棚,一路上高高地举着自己的灯笼。直到锤石消失得无影无踪、迷雾烟消云散以后,虫儿才恢复了夜晚的鸣唱,星星也重新布满了夜空。
他躺在血泊中,洁白的石头上流淌着鲜亮的猩红。他的剑落在身边,剑刃已经崩裂。杀害他的人们围绕他站着。四周笼罩在阴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与他四目相对,但却视而不见。他染血的脸庞像镜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侧身躺着。呼吸轻浅,越来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种宁静像裹尸布一样将他遮盖。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怀疑。都已不复存在。
他戴着护甲的手指握紧了她的手。生时无法与她共度,但死后却可与她相伴。
在似乎已经经历了永远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静……
“你好,莱卓斯”。一个本不该有的声音出现了。
莱卓斯……是他的名字。
他听到一声邪恶、戏谑的狂笑,然后是铁链摇摆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但我很高兴看到你的痛苦。”
现实像浪潮一般压过来,威胁着要把他拖下深渊。
他身子下的血泊已经有数百年的沧桑,只剩下棕褐色的薄层。石头也不是白色,而是漆黑的,遍布裂痕。天空中乱流涌动,黑云在闪电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到处都是翻腾的黑雾。
她片刻之间依然还在,他紧紧抱着她,不愿放手。
“我的爱人。”他吐出一口气,但随即她便消散了,就像风中的灰烬。他手中空无一物。
他已经死了。
他被困在了这永恒的交界状态中。
莱卓斯站起来,拾起了残破的剑。
他举起鬼影般的剑,指向了打破他回忆幻象的人。那个充满憎恨的恶灵潜伏在黑暗中,眼中燃烧着冷焰,对他冷嘲热讽。那盏受诅咒的灯笼正放在附近的碎石残骸上,散发出一道道死光,被俘获的灵魂正在里面翻滚。
魂锁典狱长。锤石。
噢,他对他真是恨之入骨。
这个恶灵一直在纠缠、嘲弄、耻笑他,似乎已经有无数个世纪。现在他居然找到了这里?这里曾是他的避风港,只有这个地方能让他在恐怖的现实中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你来这干什么?”莱卓斯质问道。他的话音黯淡空洞,似乎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你这一次失踪了好一阵子呢,”锤石说。“有好几个月。或许有好几年。我已经没有在记时间了。”
莱卓斯放低了剑,环顾四周。
他记得这个地方曾经的样子——白色的石头和闪烁的黄金沐浴在阳光中。岛屿被白雾屏障包裹,拒绝着任何外来者。当他们首次靠岸的时候,这里简直是被神眷顾的土地——一个充满财富、学识和奇迹的地方,免于战争与饥馑的染指。这给他们行了方便。几乎没有抵抗的力量。
现在这里没有太阳。一切都是黑暗的。破溃碎裂的书库废墟悬在上方,像是一具巨大的干尸。大块石料浮在半空,那是它们炸裂开来并被禁锢的那一瞬间。认为神眷顾此处的想法愚蠢之极,显然祂们早已抛弃了这里。
每当他从黑雾的无形疯狂中再次现身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他的肉身殒命的地方,那已经是太久以前。每一次都一样。一成不变。
但是,他面前恭候多时的这个家伙是头一次出现。他并不喜欢这种变化。
他习惯性地摸向脖子上挂的坠饰……但空空如也。
“不……”他体内的鬼魅光芒闪烁着躁动不安。
“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锤石说。
莱卓斯迅速扭过头,目光炽烈。锤石举起一条短链,上面挂着一枚精巧的白银吊坠,吊坠上雕着两朵玫瑰,叶片和茎干相互缠绕,如一对相拥的恋人。
体内的怒火激荡着莱卓斯,突然间爆发。他向着锤石迈出一步,剑上光芒闪耀。他活着的时候体型高大,充满怒火与暴戾——他是国王的捍卫者,不容小觑。他高高地俯视着锤石。
“你……拿了……我的东西。”莱卓斯恶狠狠地说。
魂锁典狱长并没有像其他低等的怨灵那样在他面前逃窜。他的亡者面容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他的眼中透着残忍的愉悦。
“你失常了,莱卓斯,”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他面前举着吊坠。“或许可以说我们都不正常,但你不一样。你很出挑。在这里,你才是真正的异类。”
“给我,”莱卓斯吼道,手上的剑随时可以落下。“不然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锤石说。他的语调不急不慢,但他的眼睛在燃烧,渴望着暴力。他叹出一口气。“但这样对谁都不好。给,拿着。我也用不上这玩意儿。”
他不屑一顾地轻轻一挥。莱卓斯伸手把它抓在黑色的手套中,伸手的速度完全不符合他的体型。他张开巨大的拳头,小心检查坠饰。完好无损。
莱卓斯收起剑,摘下带尖刺的头盔。他的脸虚无实质,是他生前面容的残留鬼影。一阵冷风打过这片焦土,但他感觉不到。
他把这枚珍贵的吊坠套上脖子,然后戴回头盔。
“难道你就不想让我这邪恶的存在适可而止吗,魂锁典狱长?”莱卓斯说,“就不想让我安息吗?”
锤石摇了摇头,大笑道,“我们拥有凡人从远古就开始觊觎的东西——永恒不灭。”
“我们却变成了囚徒。”
锤石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开,腰间挂着的铁链和铁钩叮当作响。他的灯笼如影随形地漂浮在他身旁,不需要他用手触碰。
“你太执着于过往的事,但过往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从你的指缝间流走,”锤石说,“而你却对我们收获的奇迹视而不见。我们已经成为了神。”
“我们收获的是诅咒,”莱卓斯狠狠地说。
“那你就逃吧,首席剑士,”锤石用打发的手势躯干莱卓斯。“去找你的情人吧。或许这一次她甚至能想起你是谁……”
莱卓斯全身凝滞,眼睛眯了起来。
“告诉我,”锤石说,“你想要救她,可是她需要你的拯救吗?她看上去可一点也没在受折磨。反倒是你……”
“你说话小心点,狱官。”莱卓斯吼道。
“你这么做是为了她吗?还是为了你自己?”
锤石以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似乎是想嘲弄莱卓斯的努力。
“我不是你的玩具,狱官。”莱卓斯说,“不要以为你耍得了我。”
锤石笑了,露出满口鲨鱼般的尖牙。
“当然不会,”他说。
锤石摆出一个手势,召唤他的灯笼。它轻捷地靠近,停在他的尖爪下方。在灯笼闪烁的死光中,莱卓斯看到一副副痛苦的面孔贴在牢笼边缘,消失不见以后又被其他面孔接替——饱受折磨的灵魂轮番登场。锤石微笑着,品尝着他们的痛苦。
“我都不需要折磨你,”他说,“你在折磨你自己。”
魂锁典狱长迈进黑暗中,留下莱卓斯独自一人。
一阵空洞的风刮过这破碎的城市,但他感觉不到。
他感受不到一切,除了她。
她正在狩猎。
莱卓斯迈进迷雾,让它环绕在自己周围。然后他穿过了迷雾。
黑雾在他周围翻腾,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恐惧,但他不为所扰,依然保持着自我。他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吸引到她身边,明知是危险也义无反顾。他走过曾经的福光岛,穿过他们之间的荒山恶水和翻腾的海峡。这片黑雾漫无目的地扩张着,寻觅着。只要是黑雾所及的地方,他就能到达。这是他们不见天日的牢笼。
她在黑暗中宛如燃烧的明灯,引着他一步步向前。她已经很近了。感受到她的临近后,他再度从迷雾中踏出来。
他站在一座黑色的森林中,树木已经枯死,残存的枝杈干瘪开裂。落叶的残痕还记得曾经和煦的微风,一点也不像如今在死去的森林中嚎哭的冷风。
他察觉到树林里有动静。他的重靴踩在黑化的泥土上,寻向动静的来处。
他的左臂绑着铁盾,但他不记得自己戴着它。然后他抽出了剑。剑柄上缠的皮带早已腐坏,断掉的剑刃也只剩下一尺长,但依然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影廓,正在发出柔光。在时间的摧残和侵蚀下,破碎的长剑用残影见证自己曾经的辉煌。它是国王钦赐的礼物,那个时候,他的君主还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
前方是猛然下陷的陡坡。他沿着顶端边缘,走过凸起的碎石和扭曲的树根。他现在能够看到他们了——影影绰绰的邪灵,骑着骏马的鬼魂,在下方的峡谷中驰骋。他们动作迅速,在树林中穿梭,向着东方那颗不再照耀这片海岸的太阳。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一支狩猎的队伍……但其实,他们才是猎物。
莱卓斯跑了起来,跟上他们的速度。
一个声音在树林中回荡。
“我们来了,你们这群叛徒……”
这不是一个声音,而是几十上百个声音层叠混响,是一支灵魂的军团正在异口同声。其中最洪亮的那个是他所熟悉的。
莱卓斯加快了脚步,矮身疾跑起来。下方的骑兵们不得不绕过巨大的石阵和残破的树干。他们被迫放慢了速度,但他在坡顶可以直线冲刺。他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跑在了被追猎的邪灵前方。
莱卓斯猛然转弯,跨出悬崖的边缘。他落在三十多尺下方的谷底,以蹲姿着地,脚下的地面裂开缝隙。
他站在一处狭窄的隘口,这片地形在此处构成了咽喉要道,是那些骑兵们的必经之路。
他抽出剑,在此恭候。
为首的骑兵疾驰而来,他是邪灵和扭曲金属的混合体——是一度高傲的铁之团骑士的邪秽鬼影。对他来说,现在的他们只是生前那些可恨之人的残片。
一杆黑色长枪握在骑士的锁甲手套中,枪尖带着锯齿和倒钩。他的头盔上伸出两根巨大的弯角。看到莱卓斯,他将坐骑猛然侧拽,鬼马挺身嘶嚎。马蹄被阴影包裹着,似乎根本没有踩在地上。
莱卓斯曾经杀了这个人吗?还是说他曾是那场屠戮的幸存者,后来杀了莱卓斯?
其他骑手也出现了,全都勒马停下。
“让开,剑士。”其中一人嘶声说道。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另一个人说。
“我们之间的冤仇将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莱卓斯吼道。
“那就如你所愿,”另一个死魂骑士吼道,“碾过去!”
“你们不该停的,”莱卓斯说着,嘴角露出笑意,“太大意了。”
一个骑士被从马鞍上掀起,一杆发光的长矛刺穿了他。在他倒地的同时,他的坐骑也化为烟雾。那个骑士尖叫着随战马一起化为乌有,再次堕入黑雾之中。没有哪个怨灵会自愿进入那片黑暗。
“她来了!”为首的骑兵大喊着,提缰策马,转过去面对新的威胁。
其他人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自己是要转身战斗,还是想仓惶逃窜。
其实他们硬冲过他的胜算更大。至少还能有几个逃出去的。但面对她,所有人都将回到迷雾中。
又一个骑士落下马鞍,迷雾中射出一杆长矛正中他的前胸。
然后她出现了,像狩猎中的雌狮一样从暗处跳了出来,眼神中燃烧着捕猎的火光。
卡莉丝塔。
莱卓斯的视线立刻被引向她背后突出的缥缈的矛尖,他感到自己最深处爆发出一股剧痛,就像那些终结他生命的剑刃一样锋利。
卡莉丝塔轻轻走向前,一只手中握着幽魂长矛。一名骑士向她发起冲锋,带钩刃的长枪与她齐眉。但她轻盈地一跳便闪开了。她单膝着地,掷出长矛,刺穿了贴身而过的骑士。就在她掷矛的同时,脚步就已经开始向下一个敌人移动了。
她屈起手指,一杆新的长矛在她手中浮现。
一道剑刃向她劈下来,但卡莉丝塔娴熟地用矛杆拨开了剑身,又躲开了坐骑踏来的铁蹄。她从焦黑的巨石上跳下来,在空中扭转身躯,将长矛刺入骑兵的胸膛,将他打入黑暗。她以完美的平衡姿态落地,双眼已锁定下一个猎物。
莱卓斯活着的时候就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和卡莉丝塔一样强。死后的她,更是无人能挡。
其他骑兵集中处置她的同时,两个骑士向莱卓斯冲锋,后知后觉地想要逃出卡莉丝塔的精密屠杀。莱卓斯在即将受攻击的最后一刻向侧面一个箭步,用厚重的盾牌打在第一个骑兵的坐骑身上,把鬼马击倒在地,骑手也飞出了鞍座。
第二个骑士的长枪刺中了莱卓斯的身侧,刺穿了他的护甲,枪杆从中间折成两段。即便如此,莱卓斯还是站稳了脚跟旋身一击,砍穿了坐骑的脖子。如果是血肉之躯的战马,这一击足以斩下马头。但现在它则是在尖锐的嘶吼中被炸成了虚无。骑手摔倒地上。
莱卓斯在那个骑兵站起来的同时用盾把他砸退,将他送到卡莉丝塔的枪尖前方。这是她的狩猎,是她的猎物。
莱卓斯收起剑,看她屠尽最后一个邪灵。
高挑纤瘦的卡莉丝塔时刻都在游移。她的敌手曾有传奇般的武装圣堂骑士,所以她游刃有余,侧身让过每一下长枪的突刺和利剑的挥砍,依次处理掉每个敌手。
然后狩猎结束了,只剩下卡莉丝塔和莱卓斯两个人。
“卡莉丝塔?”他说。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陌生感。她面无表情,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她很冷漠,一双眼睛眨也不眨。
“我们是复仇之矛,”她的回答里不单单有她自己的声音。
“你是卡莉丝塔,是烁银王座之矛。”莱卓斯说。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每一次都一样。
“我们是惩戒者,”卡莉丝塔说,“立下你的誓约,不然就消失。”
“你是曾是一位国王的侄女,我也效忠那位国王,”莱卓斯说,“我们是……故知。”
卡莉丝塔端详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大步走开。
“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头也不回地说,“叛徒将会在我们的怒火中受尽折磨。”
“你的任务永远都无法完成,”莱卓斯急忙跟了上去,“你被困在了永无止境的螺旋之中!我是来帮你的。”
“罪人要得到惩罚,”卡莉丝塔说着,继续向树林中折返。
“这个,你还记得吗?”莱卓斯说着,提起了颈前的坠饰。这个东西能让她暂时驻足,屡试不爽。莱卓斯只发现了这一件东西能将她从神游中唤醒,虽然只是片刻而已。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将这片刻延长到更久……
卡莉丝塔站定不动,歪过头看着那精致的吊坠。她伸出手去触碰,但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停住了。
“我曾经想送你这个,”莱卓斯说,“但你拒绝了。”
她的眼神中混入了迟疑。
“我们……我……记得。”她说。
她看向他——这一次真切了许多。
“莱卓斯,”她说道。现在她的声音是她自己的,这一刻,她变回了他回忆中的那个女人。他深爱的女人。她的表情放松了,虽然轻微得难以察觉。“你想要的,我永远给不了。”
“我明白,”莱卓斯说,“虽然我当时并不明白。”
卡莉丝塔环顾四周,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由内向外散发着柔光,如同烟雾般虚幻。莱卓斯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然后爬满了剧烈的痛苦。然后她的表情又坚毅起来。
“如果我当初不带他来,”卡莉丝塔说,“这一切都可以避免。”
“这不是你的错,”莱卓斯说,“我早就知道他已被疯狂所占据。我早就该结束这一切,而不是等待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没人会觉得他能侥幸活下来。没人会为他感到悲哀。”
“他并非一直都是那样的。”卡莉丝塔说。
“的确,但那个我们所认识的人早已不在。物是人非了。”莱卓斯说着,示意他周围的情形。
“……我们有任务要完成。”
他心中激起了希望。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无论是什么任务,我们来一起完成,就像……”话说到一半,没了下文,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冷峻的面具又回到了她脸上。她转过身,大步离开。绝望将莱卓斯攥紧了。
和曾经那么多次一样,他又失败了。
他看到了破败之咒发生之后几年内的自己,在追踪过那些夺走她生命的邪灵。他告诉自己,消灭了他们就能让她自由。但事实上并没有。他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直追寻着那个目标,但无数呕心沥血只换来一场空。
他看到自己斩杀了那个狂妄的骑兵团长——赫卡里姆,让他身首异处,把他打回迷雾中。正是那个人给了卡莉丝塔最后的致命一击,而且长久以来一直不眠不休,寻觅着自己的终点。他们打了一次又一次,就这样过了数年、数十年、数百年,打到头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星辰。但赫卡里姆的意志过于强大,每次都会从黑雾中回来,当然,每次都比之前更加可怕。
无论胜负,都无法改变什么。卡莉丝塔越来越迷失自我,不断回应凡人对她的复仇誓约,吸收复仇的怨灵,帮他们制裁各自的背叛者。
有一次,他让卡莉丝塔直接对峙赫卡里姆,这场盛宴以数十个次等生灵的死亡为代价。他曾相信这是让她重获自由的关键,他曾欣喜若狂地看着怪兽般的赫卡里姆被长矛穿心,巨大的身躯上穿过十多根长矛……但将他打回黑暗并没有什么作用。只有片刻的满足,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能在他越来越长的记录里再加一次失败。
有一次,绝望把他逼得想要自行了断。自从他的血液停止流动开始,他只看到过那一次日出,纯粹的阳光烧毁了他,让他无实体的身躯像水雾一样蒸发。抛弃卡莉丝塔的内疚感开始折磨他,但在那痛苦之中他感受到了喜悦,他天真地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解脱。
即便是寻求最终的湮灭,他也失败了,他再次被束缚于疯狂的黑雾诅咒中。
在他被打入黑雾之前的所有回忆,全都混淆成永无休止的恐怖与挫败的百态夜行。
一名紫色皮肤的法师将他打回黑暗,他在咆哮之中被符文魔法撕裂。他前一刻还在肮脏的港城,在黑雾笼罩的街道中享受杀戮的剧烈快感,突然就在痛苦中被当地女巫的信仰化为乌有。
他大笑着迎接一把剑穿身而过,但他的乐趣很快转为剧痛,因为剑身喷出灼热的光芒,燃起烈日的温度。
一次又一次,他被打回噩梦般的黑雾,但他总是会回来。每一次,他都回到一片被封锁在静止时空里的土地。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醒来。
换做是次等的生灵,必然早已堕入疯狂,正如许多邪灵如今的样子。但他没有。失败让他含恨,但他的意志坚如钢铁。要让她获得自由的固执和决心,让他继续前行。所以他一定会回来,反反复复。
莱卓斯突然回到现在,他看着卡莉丝塔悄然离开,一心只想着自己永无终结的任务。
一种可怕的忧伤油然而生。难道一切都是徒劳吗?
难道锤石是对的?让她从复仇之路中解脱的尝试真的源于他的自私?
她在梦魇中梦游,对真正的恐怖毫不知情。如果她真的被唤醒,会感谢他吗?或许她会厌恶他,宁愿自己继续沉浸。
莱卓斯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个黑暗的想法,他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锤石的影子——他在微笑着,伺机猎食。
“滚出我的脑海。”他怒骂锤石。
突然他想到一个新主意,驱走了一切残留的怀疑和担心。还有一件事他没试过,直到现在他才想到。
“卡莉丝塔,”他喊道。
她没有回应他,继续向前走着,脚步一刻不停。
他松开剑带,将入鞘的剑仍在地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我背叛了你,”他大喊道。
她停下了,立刻甩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我应该在命令下达以后立刻就站出来,”莱卓斯继续说道,“我一早就知道赫卡里姆想要找借口除掉你。你一直都是国王的宠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但我本应该更快的。我们本可以共同面对他们,并肩作战。我们本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本可以一起获得自由!是我的无所作为背叛了你,卡莉丝塔。是我辜负了你。”
卡莉丝塔的眼神变了。
“叛徒。”她长叹一声。
一杆缥缈的长矛出现在她手中,她开始向他走来。
莱卓斯解开了盾牌,扔在一边。她开始大步奔跑。他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命运。
第一杆长矛刺穿了他,迫使他后退一步。
他曾背叛了真心。他爱过她,但他只在黑夜中独自说出那些话。
第二杆长矛挟着巨力将他击穿。他踉跄了一下,但依然固执地站着。
他没能阻止她被人杀害。他才是真正的叛徒。
第三杆长矛洞穿了他。现在他双膝跪地,力量开始流失,但却面露微笑。
是的,就是这样。这样就能最终打破那可怕的无限循环。他可以肯定。
“做个了断吧,”他仰望着她说,“了断了,你就自由了。”
他们互相对视了片刻。一对不死的怨灵,他们无实体的身躯荡漾着不灭的能量。在那一刻,莱卓斯只感受到了爱。在他的心眼中,他看到了她活着的样子——庄严、美丽、强大。
“所有叛徒都得死。”她说着,贯穿了他。
莱卓斯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的形体开始崩坏。但他看到了,卡莉丝塔的表情在变化。无情的面具落下,换上了越来越明显的恐惧。
“莱卓斯?”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瞪圆了双眼,似乎噙满了晶莹的泪水。她冲到他身边,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
“我都干了些什么?”她呜咽着说。
他想要安慰她,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为你,我心甘情愿。
黑暗压了下来,迷雾的触须开始将他夺走。
卡莉丝塔伸手想要抚摸他,但她的手指穿过了他逐渐消散的形体。她张嘴说着什么,但他听不到,只有黑雾咆啸的疯狂充斥双耳。
他的盔甲落在地上,化为了尘土,剑也一样。未知的恐惧在召唤,他欣然走入其中。
他依稀辨认出了锤石的苍白鬼影,他正带着那一成不变的饥饿微笑在阴影中窥伺。即使是魂锁典狱长的出现,也没有让莱卓斯在胜利时刻扫兴。
他成功了。她自由了。
结束了。
无法言喻、吞噬一切的恐惧。
炽热的、不受控制的怒火。
幽闭的压迫,塞满口鼻和咽喉。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无法满足的饥饿——对于温暖和生命的垂涎,要让更多灵魂进入黑暗。
不和谐的音调震耳欲聋——上百万个受折磨的灵魂在尖叫,在共同的痛苦中辗转反侧。
这就是黑雾。
只有最强大的灵魂才能逃脱它的束缚。只有那些尚存未了之事的怨灵。
他躺在血泊中,洁白的石头上流淌着鲜亮的猩红。他的剑落在身边,剑刃已经崩裂。杀害他的人们围绕他站着。四周笼罩在阴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与他四目相对,但却视而不见。他染血的脸庞像镜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侧身躺着。呼吸轻浅,越来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种宁静像裹尸布一样将他遮盖。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怀疑。都已不复存在。
他戴着护甲的手指握紧了她的手。生时无法与她共度,但死后却可与她相伴。
在似乎已经经历了永远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静……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现实压了下来。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只是遗留的残痕,是他死亡痛苦的余波,是几百次生死轮回以前的记忆。
令他欣慰的是,魂锁典狱长并没有在此嘲笑他。
这一次,又隔了多久?没办法知道。可能是数十年,也有可能是几分钟——或者都不是,无论多久都无所谓了。在这静止的恶毒境地,一切都不会改变。
然后他想起来了,希望在他体内激荡。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陌生,但就像大雨过后枯木逢春一样萌发出了第一颗新芽。
他转过身,她就在那,这一刻他懂得了喜悦,真正的喜悦。她又变回了她自己,她来找他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表情。冰冷严肃的面具,眼神中对他的陌生感。他心中的希望凋亡了。
卡莉丝塔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翘首侧耳,似乎是在聆听某个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
“我们接受你的誓言。”她说完,转身步入迷雾。
然后她消失了。
他的意念向外延伸,莱卓斯能感到她已经走远。某人呼唤了她,从西北方的遥远土地。某人用自己的灵魂交换了为自己复仇的承诺。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何种恐怖。
莱卓斯充满憎恨和苦涩。他咒骂自己,将恨意折向自己。
不存在希望。他现在明白了。他多余的想法太愚蠢了。
她已经永远被囚禁于此。所有灵魂都是。只是傲慢和固执让他自以为这诅咒只是一道待解开的谜语。他竟然执迷不悟了这么久。
傲慢和固执——这是他生时的弱点,看来也是他死后的祸根。
那个天杀的魂锁典狱长说对了。给她自由的确是自私的想法,他现在懂了。卡莉丝塔可能失去了自我,但至少她不像他一样受到折磨。至少她还有目标。
莱卓斯用力拉扯颈前的吊坠,扯断了脆弱的链条。他把它扔进了迷雾。
抱有任何希望都是愚蠢的。不可能有安息之日,除非夺走这片群岛的诅咒被打破。
“所以,我必须了断。”莱卓斯说。
湮灭在召唤他。
锤石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环顾四周,确定只有自己一人。然后他俯身捡起了被扔掉的白银吊坠。
那个蠢货已经如此接近。他差一点就把她变回来了……现在,经过数百年的尝试,就在成功前的那一刻,他放弃了。
锤石残忍地笑起来。他喜欢看到希望凋亡,就像藤条上枯死的果实,原本的甜美变成恶毒。这让他发笑。
他打开了灯笼,将吊坠扔了进去。然后他撤回到黑暗中。消失不见。
不久,铁链的响声渐渐隐没,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