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先听到的声音是尖锐的金属在石头上刮过的动静。我眼前一片昏花,仍然沉浸在朦胧的黑暗中,但意识深处却已经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刀刃划过潮湿的卵石。跟我的石匠在悬崖上做采石标记的锉响一模一样。我一下子紧张得牙根发颤。我努力地想挣脱手腕上的绳子,同时脑海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唯一剩下的念头越发地清晰起来:
我死定了。
我前方传来一声闷哼,还有沉重的木头嘎吱声。我眯眼看去,大概能看到一个魁梧的轮廓。我猜应该是戈登·安塞尔坐在对面。雇来的打手也就这样了。看样子,他也快醒了吧。
“好啊,你们都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容淡定。“我正打算泡茶。”
我转向她,感觉自己半边脸又肿又疼,嘴角绷在一起。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肿胀得下巴,嘴里却涌上一股铜锈味。我应该感谢老天自己还能呼吸。空气中全是化学物质的气味,仿佛一个深呼吸就能烧焦你的鼻毛。
这破运气。我还在祖安。
“你们谁能告诉我,码头上的爆炸是什么人的杰作?”女人继续说道。她背对着我们,跳动的蓝光映出她纤细的腰肢和一双非人般的长腿。她把一只玻璃壶放到化工喷灯近乎无形的火焰上,隐约传来了液体晃荡的水声。
“去揍小扒手啊,小姐。”安塞尔咕哝道。
安塞尔最大的本事就是把“糟糕”变成“完蛋”。
“格莱姆男爵的手下说话都挺有一套的。”
女人转过来面对我们:照亮她体形的原来不是台灯,而是她身体里发出的躁动光芒。“你会老老实实交代的,因为你的死活就靠这个了。”
“我没什么要说的。”安塞尔哼哼地说。
她欠了一下身,地上又发出了金属刮擦的声音。她在考虑先拿谁来开刀。但这种声音我却不知道是哪来的,直到她朝着安塞尔走过去时我才搞明白。她丝绒般的剪影离开了桌子的轮廓,髋部发出神秘的青光。我的视线沿着她柔弱的身形一路向下……却看到了一对双刀。她是一个非常高级的杂合体,与我在皮城或是祖安所见过的都不一样。
“安塞尔先生,不要侮辱了我的好意。有些人偏要,他们已经死了。”
“你觉得你那双腿能吓到我?”
女人站到了这个蠢货面前。我听到壶里的水开始翻滚。只一眨眼,一道银芒夹着蓝光闪过。捆住安塞尔双手的绳子掉在了地上。
我的保镖发出一串沙哑的大笑。“没砍着啊,亲爱的。”但我们的猎人看起来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安塞尔往前凑了几寸,又青又紫的脸上抹出一个狂妄的傻笑。
“来舔我的——”
女人转了一圈。这一次,她腿上锋利的刀刃结结实实地扫过了安塞尔的脖子。
头颅滚到我眼前,玻璃壶发出欢快的哨声。安塞尔这个大嘴巴。现在可好,虽然他仍然大张着嘴,但好歹安静了。
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安塞尔已经死了,但他的一对眼珠子仍然惊恐地死盯住我。恐惧从我的头顶直达尾椎,几乎要把我的肠子都拱出来,但我最终说服了自己——反正最后都会淌到地上的。
“现在,图雷克先生,我们可以一起喝杯茶,你来跟我讲讲我想听的东西。”她不紧不慢地说。
女人在桌边坐下微笑。她往陶瓷茶杯里倒进沸水,飘起一缕蒸汽。她看向我,神情倨傲,同时满是遗憾,仿佛我是一个算数迟钝的小学生。我逃不开她的那种笑容。要人性命,看透一切——把我吓惨了。
“茶?”我几乎是哭着说出这个词。
“哎,孩子,喝茶的时间总是有的。”她说。
“你本该杀了她。”
弟弟把一支漏勺支在茶杯精致的边沿,精心摆上两方砂糖。他愉快地注视着茶水浇落。方糖渐渐融化坍陷,他脸上的皱纹咧开来,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快活的轻笑。砂糖剩下的最后一点残渣无处可逃,终于跌进了深色的茶汤里。
“索菲亚小姐不是问题。”我说。
斯蒂万生气了,他用力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手:“现在还不是,可之后呢?姐姐,意气用事会出问题的。”他抬起头看着我,问道:“趁房子还没烧起来,最好把火星先吹灭了,对吗?”
“我已经和阿比诺家的密探头子说过——。”
“那是你们密探之间的事情。我要说的是,她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就该以命相抵——”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尽量放松语气:“但我已经同意了。阿达伯特会保证让她别惹麻烦的。她现在归他管了。”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斯蒂万靠在椅背上,脸上的表情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接受了。他抠弄起腿上的羊毛毯。
“那个男的,应该用的是装在他脑袋上的另一对眼珠子。”斯蒂万轻声哼了一句。在他看来,事情怎么解决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永远是结果。对于我这位弟弟来说,我的修修补补确实能让消灭皮城里的许多问题。而他也很少考虑过,促成那些决定的背后,有多少左右为难的抉择。
我一手端起茶杯,另一手心不在焉地滑到大腿外侧,安心地抚摸着钩索的绞盘。斯蒂万的想法也不能说全然错误。结果自然是很好的,但我更看重追逐的过程。
我透过氤氲的茶水雾气看着斯蒂万。他双唇紧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压力让他的脸颊变得苍白,可以明显地看到老人斑从他的丝绸围巾下爬上脖颈。
“你还有事。”我说。
“我有这么明显吗,姐姐?”
要不是因为他脆弱的脉搏,我猜他肯定已经脸红了。他苦笑了一下,从横在中间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片叠好的纸,还有一串念珠。斯蒂万一边费力地咳嗽,一边向后倒了一下轮椅。然后扳了一下轮椅上的小把手,轻缓的动作带动了小齿轮,又牵动起更大的齿轮。发条装置推着轮椅,还有坐在轮椅上的他,朝我挪过来。
“除了阿比诺家大小姐短命的婚约,那堆烂摊子里还有别的。”他说。“清理现场的时候,我们在男爵的一个手下身上找到了这个。”
我将茶杯放回雪白的托盘,接过了他递来的纸片和念珠。我调整了一下重心,刀刃的尖端在昂贵的地毯上又刺进了几分。
纸片的边角已经烧焦了,不规则的边缘处露出了微微发绿的毛芯。念珠的主人很爱惜这物件:玻璃珠子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温润如玉。
“卡蜜尔。”
弟弟只有在很正经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的名字,又或者是他有求于我。我展开纸片,一股来自祖安的辛辣气味袭来,令人不适。纸上画着粗壮的线条、井井有序的图形,还有流畅精细的字迹。匠人的印鉴吸引了我的目光,而斯蒂万的话恰好确认了我的猜测。
“如果内德里回来了——”
“哈基姆·内德里已经走了。”我脱口而出,下意识地。
作为我们家族的首席技工,那位晶体学家服务了我们好多个年头——应该说是一辈子。
斯蒂万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当然。”我看着手里的纸片,上面的图案描绘着一个机械与晶体的混合装置。它就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着。
我手里拿着自己心脏的设计图。
“我们以为这些玩意儿都被毁掉了。但是如果这个还在,其他的说不定也是。我终于可以摆脱这张椅子了。”他说,“在我的大屋里自由地走动,这才是一家之主的本分。”
“也许,是时候让别人来承担家主的义务了。”我说。
斯蒂万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他的厅堂里走动过了。儿孙们的活蹦乱跳时时都在提醒着他的残疾。我手里的东西可不仅仅是一张纸和一串念珠。在斯蒂万眼中,这是一张通往永生的地图。
“这只是一个装置。”我继续说下去:“在你看来,如果能找回内德里剩下的设计图,我们的技工就能复原他的作品。但是我们还要解决如何驱动——”
“卡蜜尔,拜托了。”
我看着我的弟弟。时间对待生来虚弱的他毫不留情。但他的眼睛,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眼睛仍然和我一样,荡漾着菲罗斯家的湛蓝色,无论疾病还是岁月都无法冲淡。他的双眼,正如照亮我手中图画的海克斯水晶灯一般,闪耀着同样明亮的光彩。他直视着我,目光里满是恳求。
“你和我,我们俩带领着这个家族,获得了空前的成就,母亲和父亲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就。”他说。“如果我们可以重现你的增强手术,这份功绩——我们的功绩,卡蜜尔,就会永远存在下去。这个家族就是皮尔特沃夫的未来。我们甚至可以确保整个瓦洛兰的进化,毫无疑问。”
斯蒂万非常擅长小题大做,再加上他虚弱的体质,让父母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我可不是负责整个瓦洛兰的探子。我可能什么也找不到。”
斯蒂万松了口气:“但你会找的,对吧?”
我点点头,把图纸还给了他,但留下了念珠。我把珠子裹成一团塞进口袋,转身离开了书房。
“对了,卡蜜尔?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找到了他——”
“和以前一样。”我打断道,不让他说起更多过去的事情。“我的责任,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这个家族的未来。”
虽然临近日暮,北风交易所仍是一派人头攒动的景象。所有人都在为了进步日的狂欢而忙碌着。他们一个个脸上都挂着一副劲头十足的表情,无不在期待着城里一年一度的新奇大典。然而,让我发现有人盯梢的不是他们,而是一个醉倒在地的外国客商。
“母熊的冻**哎,”商人受不了人群的拥挤,咒骂起来。有人停下来想扶他一把,却被他推开了。“不用帮我。”
皮城的人们像工蜂一样嘈杂地围过来挤到我们身边,除了广场边缘的一个金发女孩。我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她,一边朝着客商俯下身去。
“那就起来。”我跟他说。
弗雷尔卓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怒火攻心,手探向腰间的象牙匕首。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一路往下,终于看到了我胸口的海克斯水晶,再往下是一双刃腿。他的手放开了刀柄。
“这才是好孩子。走吧,别挡路。”我说。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然后后退了几步,皮城的商贩们像虫群一样散开又聚拢到周围,簇拥着他踉踉跄跄地走远。只有我的“尾巴”站着没动,躲在远远的一个摊位后面盯着我。
我继续往前走,人群自觉地分开成两边。我瞅了个机会,闪身钻进了一条死胡同,然后朝着高处一条走廊木栏射出钩索。我升到阴影中等待着。
没过多久,我的尾巴走进了巷子。她的衣服有好几层,是非常常见的祖安上层人打扮,毫不起眼,但她腰间挂着一条精美的鞭子,显然是皮城的东西,又或许是因为有一位足够慷慨的雇主。我等她走进一块光斑,刺目的光线会让她眼前发黑。她一到位置,我便落在了她身后,刀刃末端利索地嵌进了地面卵石的缝隙中。
“你掉东西了吗,小姑娘?”我压着嗓子,轻声问。
她的手忍不住摸向鞭子的黑色皮革把手。她有点激动,但好在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好像已经找到了。”女孩两手放开举过肩膀。“我带了一条消息。”
我挑起一边眉毛。
“是您弟弟的,夫人。”她说。
斯蒂万这装神弄鬼的戏码迟早要弄出人命。
“放这儿吧。”
女孩一只手仍然举着,另一手从缠紧的袖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蜡封上印着菲罗斯的家徽和斯蒂万自己的印鉴。
“你动一下,我就割了你的喉咙。”我说。
我打开了纸条,顿时怒意上涌。斯蒂万居然把我当成了他雇来的喽啰,提醒我不要在探查时心里带有“无法排解的感伤”,妨碍了我的使命。
我告诫自己,他这么说是出于好意,但是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他仍旧不相信我能处理好哈基姆的事情。他用腿上的羊毛毯盖住了这个念头,居然没胆子在我出发前当着我的面说出口。
“就冲你送来的这份侮辱,我就该杀了你。”我一边说,一边掂量着她的反应。“你的名字。”
“阿芙耶。”她的双手和声音一样稳定。她很年轻,连一个指头也没增强过。
“你接了这个任务,很清楚惹恼我的后果吧?”
“是的,我的夫人。我希望能让您高兴,这样一来说不定……在您家中我会有一个更长久的位置。”
“我明白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朝着巷子外面走去。如果她真的有想法的话,这就是动手的机会。我听到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是理顺鞭子时铁环撞击的刺耳声音。她的脚步跟了上来。
“夫人,我们目的地是?”
“教堂。”我摸着口袋里的念珠,说:“跟紧了。”
光荣进化的第一集会应该还在皮尔特沃夫,但只在边缘活动。从边境市场的另一侧,下方城市飘来的恶臭盖过了节日里烤肉和蛋糕的香甜。祖安的灰霾像潮水一样涨起,漫过了人们的膝盖,沉积在沾满煤灰的遮阳棚上,留下一滩滩云状的污泥。
我转过头去:“你呆在这里。”
“我要跟着你,你弟弟的——”阿芙耶说。
“你呆在这里。”我又说了一遍,口气不留余地。我对于我弟弟的伎俩开始失去耐心了。“光荣进化的信徒非常狂热。他们对原生人不怎么友善。”
我盯着我新来的手下,谅她不敢顶嘴。阿芙耶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她仍然渴望着打一架,好证明自己,但她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好时机。
我微笑道:“小姑娘,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从老房子的入口进去,是一间昏暗的门房。一道铁网作为隔断,背后就是房子的主厅。几簇橘黄色的暖灯,透过金属焊成的菱形网格照亮了大厅里的人群——大约五十来个人围成一圈,低声呢喃着,仿佛他们脚下有一台宏伟的机器正在呼吸。他们身上披着深色的绒布,遮住了仍是肉体的部分。金属手臂和增强的腿脚露在外面,映出温暖的光芒。在这里,高难度的增强手术结合了更实用的功能。无论技术是来自皮城或是祖安,光荣进化的信徒们根本不在乎,对于他们的追求而言完全是次要的。在人群中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伸出带有机械关节的手臂,指向一个带着光滑金属下巴的男人。
“身体即是虚无,血肉即是脆弱。”她对男人说。
“机器引领我们,”人群一起回应道,话音在空中缓缓回荡:“未来即是进化。”
我可不是来给仪式做见证的。我略过增强的信徒们,躲在阴影中继续搜查。
我还没看到扎维尔修士,就听到了一阵轻柔的汩汩声——那是他的喉滤装置。他低垂着光头,嘴上的呼吸阀甚至抵住了胸骨。他正在礼拜堂中的祭坛角落里点还愿灯。
在毛玻璃上,一个由冷铅勾出形体的庄严形象正注视着他。灰夫人,光荣进化教会的圣神。模糊的窗格透出亮光,被外面的弧光灯照得有些妖异。
我走近了祭坛。屋里放着一些盛着器官的罐子,里面浮着一个个眼球,像醋腌蛋一样。成捆的贡物包在亚麻纱布里,有些很整齐,有些泛着油光,乱蓬蓬的。其中一捆动了起来。紧接着,纱布下露出了一只瘟耗子的鼻子,谅我不敢抢走它的奖赏。它拖着新找到的宝贝想爬上高地,不料一角在边缘上钩了一下,整捆纱布散开,滚出一截干燥的手指。耗子急慌慌地跳下去,但扎维尔修士把它一脚踢进了阴影里。
“卡蜜尔,你来是为了冥想吗?”他的话音裹在潺潺的气流声里,仍然能听出其中的笑意。
“为了消息,修士。”我从口袋里取出了念珠,玻璃珠子和铁链子搅成一团。
扎维尔修士转过来看着我。一副镜片盖在他眼睛上,就像那些罐子一样放大了里面的眼球。不过不同的是,他的眼珠子可灵活极了。我把念珠递给他。
“你在哪里找到的?”他摇着头,细细检视了一番,然后弹了一下舌头:“当我没说,我知道这种都是不该问的。”
他走回去开始摆弄那些还愿灯。“几周之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身上带着这个。他来这里点灯,祈求她在进步日那天帮他一把。”扎维尔修士朝着窗上的刻像点点头。灰夫人披着一件斗篷,是苍紫色的玻璃、生锈的齿轮和发黑的活塞拼贴而成的。每当匠人因为自己的失败或无能感到沮丧时,就会呼唤她的名号。而她的恩泽必然要求牺牲。
“他肤色挺深的,典型的沙漠民模样。相比一般来这儿讨生活的外来学工,看起来更老一些。”扎维尔修士继续道。
“你知道他想找哪一家吗?”
“他说他住在阿比诺家附近的旅馆里。”集会的嗡鸣声消失了。“今晚的见证结束了。我有事在身。”
扎维尔修士拍拍我的手,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长袍,走回了主厅,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沉思。
哈基姆回来了,但还没传出消息。虽然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中,也没有讲明白怎样联系彼此是最好的方式。我从地上捡起干枯的手指,放回到那堆贡物里。我感觉很生气,他居然要像一个普通的学工那样请愿——比起阿比诺家里的工匠,哈基姆跟他们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透过礼拜堂窗户上的三角形与菱形窗棂,我看到阿芙耶站在街灯下。她还是听话的……暂时是。
一阵窸窣的刮擦声打断了我无边的思绪——虽然很轻,但比老鼠的动静大。我感到胸口的海克斯水晶警醒地开始震动。我转过身,准备迎接危险。
“你是她吗?”一个细弱的声音问。
从金属长椅附近的暗角里走出一个小女孩,最多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你是灰夫人吗?”她又问了一遍。随着她靠近,海克斯水晶缓和下来,温和的蓝色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她一只手里抱着一捆东西,裹在纱布里,与我身后成堆的贡物一模一样。她穿着一条黑裙子,一只袖子空荡荡的。
我站好时的身高超出她太多。我跪下来,眼睛与她平齐,然后轻柔地触摸长椅。指尖放出的水晶能量打在金属表面上激起了电弧。小女孩盯着我的腿,光滑的锋刃上映出跳动的火花。
“你把腿献给了进化日吗?”她问。
光荣进化的信徒们继承了祖安的悠久传统:在进化日时献出自己的东西,期望能让下一代产品变得更好。这个习俗的渊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城市的久远过去。那个时候,祖安人刚刚经历了“那件事”,需要重建自己的生活。而皮城今日建立在那些伤痕之上的繁荣与富有,也是这一传统之有效性的直接证明。
我看着小女孩。很久以前的进化日,我献出的不是我的双腿,而是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是我选择的。”我说:“因为它们更好用。”
她点点头。青蓝色的光渐渐变暗,但仍然能看到她紧紧抱着贡物的手指上,蛛网一般地爬着黑色的静脉。在城里的这一块地方,很少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染上病疫。光荣进化经常会收留这些病人,他们把割除坏死的血肉看作是通过技术来改变人生及其信仰的关键。
“扎维尔修士说我快好了。”她主动地说。
“确实。”我告诉她。
照看她的医师没有尽责。她的两只手臂都不应该留下的。我可以想象,外科医生肯定会说自己是出于善意,但只是为了掩饰拿着手术刀时心里的胆怯而已。拖延下去对这女孩没有半点好处。如果她不尽快截肢,那些蛛丝状的血管就会蔓延到心脏,最终把它变成一块烂肉。她几乎没有可能看到下一个进化日的来临。
小女孩咬住嘴唇,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发问。这时,透过巨大的毛玻璃嵌板,我的眼光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几个黑影靠近过来,阿芙耶有伴儿了。
我走进幽暗的长廊,准备离开。
“你会想它们吗?”小女孩喊出声来。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带着期盼的脸庞一定在颤抖,仿佛祭坛上成排的摇曳火光。因为我并没有忘记我自己当时的怀疑和动摇。这么多年了,哈基姆也曾经质问我过类似的问题。我的心——还有他,我会想念吗?我摸着胸口的海克斯水晶装置,让平稳的振动宽慰自己。就在犄角蜿蜒的菲罗斯家徽旁边,我摸到了一个笔迹流畅的小小刻字。那是哈基姆·内德里的印鉴。
“不。”我骗她道。
阿芙耶已经准备动手了,她的金发在街灯下看起来犹如一轮光环。五个男人围住了她,像码头上的鲨鱼一样,各式各样的增强装置勾勒出几个犬牙嶙峋的轮廓。
“那件漂亮玩意儿给我们,说不定你会死得痛快点儿。”个头最小的家伙盯着她的鞭子,大声地嚷嚷。一整天的心烦意乱混成了一团,先是斯蒂万的责备,再是不请自来的这几位,还有关于哈基姆已经回来了的猜测。我感到一股压抑了很久的能量,一路噼啪作响地冲下我的脊背,急不可耐地想要找个出口。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棍,还有他破破烂烂的手下——来的正是时候。
“你要说,请。”我高声说。
那个大嘴巴的家伙,鼻子一抽一抽地,抬起了头。“哎,兄弟们,不用发愁了。看起来,出来转一趟的收获可不小。”
“劳您大驾,夫人。”阿芙耶说。
“没错,我们正打算小小地庆祝一下进化日呢。”其中一个带着红铜增强的大块头说。跟他一边儿大的兄弟戴着一副灌满液体的目镜。他用力地拉开上面脏兮兮的木头盖子,冷笑地说了句:“这位大人。”
我的出现让他们分了神,包围圈挤到一边,露出了一个小口子。
完全够了。
速度和果敢,是我最亲密的两位战友。我急冲向前,一记长长的横扫,刮到了一个瘦高个儿的肩膀。刀刃划过脏兮兮的粗花呢布,他衣服上瞬间洇出一条发暗的红线。紧接着是一道海克斯水晶发出的蓝色弧光,把他打得失去了意识。
一个胖子,连同那个带着下水道口音的家伙朝着阿芙耶走去。同时另外两个高的找上了我。我脸上浮起一个阴险的微笑:思前想后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我的两位舞伴却没笑。他们都有着壮硕的臂膀,简直就像是响彻铁砂交易所的那两口大钟。他们犹豫着不知道该谁先上,这等于是白给我机会。我两个都会干掉。
我向着戴着目镜的小子跨出几步,同时撩起后脚,挑断了另外那位装着紫铜的兄弟身上的盘管。他完全没料到这着,只能手忙脚乱地试着把断开的龙头接回不停喷溅的液泵上。再来是低位的横切,于是眼前这位膝盖以下的部分也报废了。我耐心地等待了一小会儿,让紫铜兄弟能够还手挥出一拳。他们总是觉得自己能躲开我的第二下。
他们也总是想当然了。
“收拾好你们的破烂东西,然后滚吧。”我跟他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兄弟已经拖着一条废腿,一瘸一拐地爬过地上的污泥,钻进了阴影。
巷子里响起一声金属的暴响,那是阿芙耶的鞭子。又是一下铁线崩断般的声响,那个胖子趴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火花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他脸贴着地面上的鹅卵石,眼泪顺着沾满污泥的脸颊滚滚而下。不过算上他才四个。
我环视四周,那个老鼠脸的自大狂正要逃跑。我看到他想要溜回集会大厅里。
升降索的钩子深深地没进了大厅入口上方的尖石。我飞快地落在这条地沟耗子身上,全身的重量撞下去,我们两人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滚。
等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压住了他。他的呼吸短浅急促,带着一股恶臭。
“你真觉得自己能跑?”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他恐惧地大摇其头,但油腻的指头抠出了皮带上的尖刀。海克斯水晶非常靠近他的脸,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看得出来他非常想把刀插进我的大腿,只要能把我赶开就行。
“来吧。”我轻声说。
他惊讶地睁大双眼,但没有让我等待太久。刀尖捅进了黑色的皮革,但也就到这里——金属的部分顶住了刀刃。他脸色大变,手把不住力道一下滑到了刀刃上,削掉了自己手掌的一块肉。
不像另外几个同伙,他没有忍住。痛叫声回荡在湿漉漉的石头巷子里。
集会大厅里传出了叫声的回音,我抬起了头。灰夫人所在的那面毛玻璃窗高悬在上方,彩色嵌板的角落里,紧贴着一张小小的脸。她在看着。
我倾身向前,腿刃几乎吻上了他脖子上起伏不停的动脉。
“再来这附近找吃的,我就给你个痛快。”我一定会的。
意识到自己捡了条命,我本已到手的猎物赶忙爬起来,操着古怪的螃蟹步爬了老远。直到我们隔开了相当的一段距离,他才爬起身来,抱着滴血的手,跑进某个老鼠洞里舔伤口去了。
我听见阿芙耶卷起了金属制的鞭子。
“我听人说,那些装置里头是没有心的。”她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了:“也许传闻不见得是真的。”
“注意你的礼貌,孩子。”我朝巷子外走去,冷漠地对她说。“否则我会好好提醒你的。”
边境市场和集会所被周围数不清的进化奇观簇拥着,常年都掩藏在阴影之中不见天日。但等我们抵达阿比诺家附近的旅店时,夜幕才真正降临。在一番正常范畴内的鼓励之下,旅店老板相当慷慨地递上了详细的账本,虽然他的字迹实在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内德里要么是住在地下室,要么是在三楼。我让阿芙耶去楼下,自己用钩索吊上了三楼那扇开着的窗户。
房间角落的小锻炉里,一层灰底下还有一些没完全熄灭的余烬。我弯身钻进窗户,落在屋子里。房间里很暗,只有一张小桌上支着一盏台灯。台前伏着的男人,却让我连呼吸都停止了。黑色的卷发,来自沙漠日晒的肤色……我的海克斯水晶开始不听话地震颤。也许,他也把自己和岁月永远隔绝了。
“哈基姆。”我轻轻呼唤。桌边的人动了一下,慢慢从睡梦中醒来。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带着猫一般的优雅,然后转了过来。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想要清醒过来。他与哈基姆相似得令人心痛。
但不是他。
“菲罗斯夫人?”他摇摇头,逼自己打起精神。“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见过吗?”我问。
“确切说来没有,夫人。”他有些尴尬。“但我经常会看到您。”
他走到桌子边,从一沓图纸里翻出一张,看起来比其他图纸稍微更旧一些,也磨损得更厉害一些。他把纸递给我。
线条很有力,墨迹整洁,井井有条,明暗也非常细腻。这是哈基姆的手笔,但不是什么设计图。这是一幅画,是我的脸。我不记得当过他的模特。一定是他某天夜里在实验室里完成工作后,凭着记忆画的。我的头发披着,面带笑容。一个沉浸在爱中的女人。
就像一把尖刺扎进心口,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我对着面前的年轻人没有说话。我说不出。
“就像是昨天才画的一样,夫人。”他打破了沉默。
他说这话是想恭维我,但却在我的脑海里将正在延展的时光又放大了几分。
“我叔叔一直带着这个直到他过世。”
“你叔叔,他死了?”
“是的,哈基姆·内德里。您还记得他吗?”
“记得。”这句话卡在我的喉咙,被一个我想了很久的自私问题裹住了。我不确定自己想要得到答案。如果回忆的伤痛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凌迟,那么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我定睛看着眼前像极了哈基姆的男人:“告诉我,你叔叔结婚了吗?”
“没有,夫人。”他说完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会惹恼我。“哈基姆叔叔说,能爱上自己的作品,生命就别无所求了。”
我的眼泪很久以前就已经流光了,现在留给我的只有干涸。我捡起那堆图纸,把自己的画像放在了最上面。取代了我心脏的机器闪烁着。画像上的墨线在如水的蓝光里轻轻摇曳。那是曾经的我,已被抛弃的我。所有这些痛人心扉的牺牲,造就了今天的我。所有的过去,都化作了历历在目的细节。我可以怀抱着过去,但却无法再度拥有。
“这里是全部了吗?所有的作品?”我的声音只是一阵幽暗的呢喃。
“是的夫人,不过……”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渐渐悄然——我把所有图纸都放在了垒好的煤块上,轻轻地吹了几下。浸过油的羊皮纸眨眼就着,很快便吐出了橘红的火舌。我看着过往翻滚,沸腾,衰败,直到炉中只剩下灰烬和残骸。身旁还有人在,这个念头将我拉回了现实。
哈基姆的侄子缓缓摇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的心血就这样消失了,我能理解这是多大的刺激。他完全呆了。我拉着他走下楼梯来到街上。他盯着脚下的鹅卵石,一边摆弄着肩上挎着的皮包。
他又看向我。脸上沮丧的神情慢慢被惊恐取代了。我在过往的思绪里沉溺得太深,并没有太留意街上的阴影。我甚至都没听到金属刮擦的厉响。鞭子飞快地甩过来,把我的双臂和身体捆在了一起。
“够可以的了,我的夫人。”阿芙耶说道,听起来得意得要命。我看着她细细打量着哈基姆的侄子。
“我弟弟雇你是为了干这个吗?”我早就起疑心了。阿芙耶整晚都在跃跃欲试。找到哈基姆的侄子让我分了心,看起来确实是个好机会。
“对,不止是我。”她说。
两个大汉走了出来,修好了的增强装置反射着街灯。胖子和小个子老鼠脸跟在后面——就是集会大厅后巷里那帮人。胖子抽出一把刀抵着哈基姆的侄子,而小个子挂着耗子一样的猥琐笑容,把年轻的学工捆了个结实,嘴里也塞了东西。
装了新导管的大块头走上前来,张牙舞爪,急不可耐地要把我早前的款待加倍奉还。
“小心水晶,埃梅夫。”阿芙耶说着收紧了鞭子。我感觉钢索扣住了我的手腕。她绕了半圈,走到哈基姆侄子身旁:“我们要把水晶和内德里都带回去,不然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这全都是因为我弟弟嫉妒了吗?我能理解,斯蒂万看着岁月的洪流卷过,而我却能置身事外。但他根本不知道,为了家族的这份责任我付出了什么。可是,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吗?
“其他的呢?”紫铜兄弟问了句。他看着我微笑,就好像进化日的大宴马上就要开席了。
“都是你们的了。”阿芙耶回答。
“这位大人,非常感谢您之前向我们所展示的才干。”他增强过的手臂向后拉伸,握成了拳头。他肯定是觉得面前的对手都已经捆好了,根本没必要掩饰自己的意图。他的微笑咧得很开:“所以这下就更快了。”
金属的指虎砸中了我的下巴。他本以为我会硬扛,但是没有,我听凭自己的身体跪在了地上。巨大的惯性加上他沉重的增强手臂,把他也一起带倒了。我虽然尝到了自己嘴唇上的血,但真正失去平衡的人是他。这班人聒噪的废话静止了。
“你们可没见识过我全部的把戏。”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海克斯水晶的能量贯体而出,耸起了一堵光墙。壮汉的兄弟想帮忙,挥拳打在上面,却激起了一个护盾,发出嘶嘶的声响,然而没有消失。轮到我微笑了。
阿芙耶抓紧鞭子的把手,想把我的护盾甩开。她拼命地拉扯,妄图将我拖倒。但她却没有想过,我在刀尖上度过了大半个人生。
我的双手仍然不得自由,所以我往前一跃,来了一个回旋踢,切开了一个壮汉的喉咙,落地时又把头先倒地那个刺了个对穿。鞭子的尾巴窜出了阿芙耶的手心。她转头对那两个还抓着哈基姆侄子的家伙叫嚷。
“现在跑路,我就宰了你们俩。”
“你现在还觉得我有心吗?”我问她。她的两个大块头都躺在我脚下死透了。
阿芙耶有些犹豫,但仍站着没动。
“我是菲罗斯家的剑与盾。”我告诉她。一字一句都像冰一样冷。“我弟弟想要杀我,好让他脆弱的生命能够再多享受一些自私的时光。他的欲望背叛了他的职责,还有我们整个家族。”
我感到水晶震动得更快了。
“而你看不到日出了。”我说。
我引着水晶的能量灌入护盾,护盾的强度和体积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座牢笼。没人能跑出去。
我再次跳上半空,比之前更高,然后重重地砸下来,把手腕上的金属绳索连同地面的卵石一并砸碎。冲击力撞翻了阿芙耶、她的两个手下还有哈基姆的侄子。街道地面上留下一个弹坑,硝烟弥漫。从我们见面时起,阿芙耶整晚都在期盼这场战斗,想要证明她的能力,然而事与愿违。她的皮靴后跟磕在卵石上,脑子虽然还没完全同意,但身体已经摆出了撤退的姿态。我能从她脸上看出深深的恐惧。无论我弟弟跟她是怎么描述我的,她都大大地低估了状况。阿芙耶应该看得出来,我心底如果还有一丝所谓的怜悯,也已经被我弟弟的背叛彻底驱散了。
我走上前,一条腿画了一道弧线。当刀刃切中东西时,我的身子倾了一下。阿芙耶努力地想把叫声憋在肚子里,但却是一番徒劳。两个打手没费什么功夫,旅店的后巷再次回复了平静。我从地上捡起了阿芙耶浸满鲜血的鞭子。
哈基姆·内德里的侄子惊慌失措地缩在墙根。年轻人嘴里还塞着一块脏布,只能艰难地大口喘气。我靠近他,就好像那是一头极易受惊的动物。我解开他手腕上的约束,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手指碰到我时忍不住地颤抖。他刚一站稳脚跟,就放开了手。
他已经见识了我的责任之中暴力的一面,也是我最不愿意哈基姆看到的,但我却还是这么做了。曾经那个心软的女人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团冰冷的黑暗和灰烬而已。
“可是测试……”他的面颊还在发抖,却又是另一种忧惧。他开始逐渐意识到,今晚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一场噩梦而已。“明天我要给技工们看什么?”
“你是跟着你叔叔学的吗?”
“是,所有事情他都会教我,但是设计——”
哈基姆的侄子知道自己的选择,要么是为我干活,要么是放弃一生的事业。我作为一个密探,不可能让他所掌握的知识落到任何其他家族手里。在他恐惧的眼神里,我看到他对这个充满牺牲的世界一无所知。我是嗜血的保护神,黑暗的救世主。在揭露残酷事实的这一刻,我就是他的灰夫人,一个人人敬畏的青钢影。
“明天你会做得更好的。”我说。
他无法组织语言,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夜色。我只能祈祷他能在黎明之前下定决心。否则,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躲过我的追捕。
我站在弟弟书房的阳台上向外看去。一阵冷风吹乱了屋檐下挂着的尖尾旗。整个城市在我眼前延伸开来。
书房的门开了,我能听到人们正在为迎接明天潮水一般涌来的学工们做着准备。在嘈杂的话语和细碎的脚步里,我也听到了往昔年岁正在徐徐展开。大多数记忆都已经无法分辨了,除了两个画面:一个从沙漠来的英俊男子,翩翩起舞,带走了我的心;也正是这个男人,我要求他把我的心取走。
在那两个时间的断片之间,我和哈基姆有多少次一起来过这里?吹动旌旗的微风,也曾穿过了他的发梢。“伟大的前景,”他的眼光流连过城市之中每一座发光的尖塔,还有低处祖安的建筑发出的微光。“多么精密的机器,所有部件都咬合在一起运转。”
我和他说,父亲告诉我,这是进化的前景,也是皮尔特沃夫的前景。但是,我警觉地说,一块不合规矩的齿轮就会威胁到一切,一个不愿履行职责的零件就能摧毁整台机器。
沿着地毯,传来了斯蒂万轮椅的吱嘎声。我的指尖倍加思念哈基姆的卷发触感,哪怕是口袋里那串细心打磨的玻璃念珠也好。但我只是盘紧了手中阿芙耶留下的鞭子。哈基姆迫切地想要把我拽出阴霾,却发现太迟了。我的工作,我对家族的责任,都是我如影随形、无法割舍的东西。
“卡蜜尔?”
我没说话,眼前这番脆弱的景象,还有更脆弱的回忆,都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发条装置发出轻响,斯蒂万来到了我的身后。
“你回来了,阿芙耶呢?”
我把她的鞭子扔到他大腿盖着的羊毛毯上。
“我知道了。”
“她的目的达到了。”我说。
“那是?”对于一个在轮椅上坐了这么久的人,我弟弟真是一位不错的舞蹈家。他扯开了鞭子。
“提醒我自己的目的。”我说
“你的目的?”斯蒂万最初的紧张变成了焦虑。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了。他被抓个正着,也没法逃跑,尤其是追他的人是我。他唯一的机会是在大限来临前让我尽可能地悲伤痛苦。羸弱的身体束缚着他,他的武器只有话语。
“你需要对我负责。就好比对父亲负责一样。”
责任。父亲。每一个词都比刀子割得还深。
“你的意义就是服侍我。”他低吼。
“不,我发誓服从的是这个家族。”誓言的内容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这也是所有密探的誓言。我毫不费力,也毫无悔恨地重复道:“家族为上,我将忠心服侍,不作伪,不藏私。为此誓言,我将全无保留,以灵、以身、以心。”
这也是我与哈基姆在最后一夜所说的话。我不能归属于他,因为我早已将自己献给了别的东西。
“密探的责任原本该是我来承担的。”斯蒂万的声音把我扯回现实。他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甚至关节都发白了。“你也对我们的父亲发誓了,然而你做了什么?就因为你不够强大所以他死了。之后你又差点儿毁掉了这个家族。为的是什么?爱情?还是虚荣?那个时候你的责任跑哪去了?”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蛛网一样的静脉,这种疫病,我放任它滋生得太久了。在他的疯狂之下,我对这个家族展现了多少善意呢?
“我剜出了自己的心,为了这个家族。也为了你,斯蒂万。我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这么多年了,你敢说你也做到了吗?”
斯蒂万像打湿了的烟花一样踌躇了。他不顾一切地想要爆发,但他心里明白,没有什么能让他燃烧了。
“父亲把它交给了你,但是我用尽了一生,只想向他证明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话语里满是嫌恶。他的怒火瞬间腾起,就像炼金药一样散播着毒气。“你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个叛徒,但你要为此负责,姐姐。如果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决策者,我就不用插手了。”
是我让他变成了一头怪物。我忍受着他的毒计与恶念,全因为我不愿失去他。如果他不在了,那么就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记得曾经的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如果我再坚定一些,早几年前我就已经终结这一切了。我虽然一点一点地凿掉了自己的所有,但从始自终,我都没有勇气切掉这块坏死的血肉,而我们的家族也总有一天会被他侵蚀殆尽。
“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费尽心思提醒了我的责任,我就跟着哈基姆远走高飞了。”我说。
他来到我面前,血迹斑斑、遍体鳞伤,逼迫我直视自己的疏忽所带来的后果。就算多年以后我发现,他自导自演了那场袭击,我也已经释然了。在我面对抉择,却被情感笼罩的时候,我的弟弟伸手一推,终于让我下定决心把荣誉和感情彻底分开了。我知道,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可能已经放弃了自己本来就应该承担的责任。正是他见不得人的计策,让我彻底披上了今天的这身行头。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上。透过昂贵的丝绸和羊皮纸般起皱的皮肤,我能摸到他已然衰老的骨头。我胸前的装置开始震动。斯蒂万抬头看着我,眼中的蔚蓝色变得愈发锐利,仿佛是破碎的玻璃片一样,倒映着我周身逐渐亮起的光芒。
“你从来都是我的责任,弟弟。”空气里的寒意渗进了我的声音。“斯蒂万,我再也不会辜负你了。”
我感觉到脖子背后的汗毛在充能的作用下竖了起来。我把手从他肩膀上挪开,抚摸着他的脸庞。曾经挂在他额头上那一绺孩子气的头发,很多年前就已经变得稀疏,最终消失不见了。我指尖跳跃的弧光裹住了斯蒂万。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萎缩的肌肉把他的心拖进了黑暗的角落,现在终于彻底握紧了他的胸口。他的眼睛闭上了,下巴无力地搭在我手里。
胸腔里的水晶渐渐平缓下来。我转过身去面向着城市。今晚的寒意会透进她金属的骨架里,但是明天,她又会继续前进,生机勃发——一直进化。
多么精密的机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