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呗小姐,有客人。”
工作人员进来的时候,歌呗正在做录音前的准备工作。她没有回头,将双马尾在两边盘成活髻:“我不记得这个时间段有私人会面的安排。”
她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身后落地窗外天色被云层压得厚沉,折叠化妆镜冷色的补光逆势而出扑在她的脸上,镜子里的面庞未施粉黛,白得像是舞台背景里石膏砌出来的浮雕。
“是这样的,这位相马空海先生预约的是和天河真斗的会面,可是真斗君的通告延期了,他和三条小姐还在外面,所以他问歌呗小姐是不是可以……”
新来的助理从工作人员身后探出了头,她看上去甚至比歌呗还要小一点,翻动工作表的时候发出止不住的沙沙声,和雨声含混成单调的白噪音。
听见男生的名字,歌呗抬起眼睛,停在鬓边的手腕上碎钻猩红的光投进眼底,像是一粒冷硬的砂砾。她按灭化妆镜的人造灯光,站起身来,城市高处低垂的天光缓和了干涩的眼眶,她闭了闭眼睛,脸颊投下一串玻璃幕墙滑落的雨痕。
“带他去休息室,我录完demo之后就去见他。”
*
“您好,我预约了今天与‘gift’成员天河真斗的私人会面。”
在圣夜之外的地方想要见到天河真斗难度总是倍增,相马空海站在复活社的大厅里等待着工作人员核对信息,空旷的大厅里不时往来着身着职业装束的男女,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步履匆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水珠从手中的雨伞上滚落,在地毯的驼绒纤维中间渐渐干瘪下去消失无踪。
他想起刚刚从伞檐下看见的复活社大楼,高大的建筑越到近处越显示其威严,顶端隐没进视线尽头就好像真的与天相接,光是仰望就让人几乎有种下坠的错觉。
通天般的巴别塔,日奈森亚梦的新技能“诸勇者之颂”正是以此为名。那是巨大而明亮的光,笼罩之下的所有人不作他想,彼此意志汇于一处。为了造出通天高塔,一切个人的意志都不值一提,好像只有没入某种浩浩荡荡的洪流之中,才能喂养出庞大的意识,才配得上与天空和大地、与神相对抗。
相马空海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对风间凉提起这些感受的时候,金发少年会这样说:
“去找真斗前辈吧,他一定会比我更适合指导相马前辈。”
是啊……那可是,唯一一个同时担任了King和Emperor之位的存在,当之无愧的奇迹。
天河真斗,他也会是高塔中的一块砖瓦或石柱吗?还是高塔顶端的神明呢?
“您好,请问是……相马空海先生,对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打断了相马空海的思绪。他抬起头,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生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抱着公文夹。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似乎还是个尚未适应职场的新人。
“非常抱歉,真……天河真斗先生现在还在通告之中未能赶回来,星名歌呗小姐在完成录音工作后将会与您会面——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歌呗小姐的助理,请您叫我重失就好,我现在会带您去休息室,请跟我来。”
女生的外表即使放在时常有艺人经过的大厅也显得出挑得过分,她扎着很低的双马尾,发色纯白中挑染着火红,银色的眼睛连睫毛都是雪白,就连名字听上去也并不像是普通的女孩子会有的,总而言之,这个少女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可疑的气息。
但是这一切相马空海都无意深究,他点头:“那就麻烦你了,重失小姐。”
*
十分钟后。
如果相马空海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是他们第三次路过同一个转角。饶是他也忍不住扶额——继日奈森之后竟然真的还会有如此致命级别的路痴。
不过他也有些不忍心苛责带路的重失,在带着相马空海又绕了个圈回到原地之后,她也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不记得路这个尴尬而残酷的事实。
于是他看见女生的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最后干脆捂住脸蹲了下去发出哀叹。
“呜……非常抱歉相马君,我好像只记得去录音棚的路了……”
“没关系的,如果不会打扰工作的话去录音棚也不是不可以——”
相马空海下意识想要去安慰这个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女生,话一出口却见对方“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抓住了自己的手:“真的吗?相马君你真的是个好人!那麻烦你告诉歌呗小姐是你自己要去录音棚的,拜托了不然三条小姐会扣我工资的……”
重失双手合十,头低得整个人几乎要埋进地里去。她长了张娃娃脸,红白两色的发丝交界混出一种毛茸茸的粉色来,像是一只小动物,相马空海看着她,想起了被自己当成妹妹的弥耶和亚梦,一时间竟然很难生起气来。
不等他回答,起死回生的重失已经带着他向前走去——他不得不在路过电梯间的时候出言提醒,才避免第四次路过同一条走廊。
当重失带着相马空海前往录音棚所在区域的时候,歌呗已经进入了录音区域。
本次只是新ep中主打单曲demo的录制,所以歌呗的状态比起正式录制来说要放松不少。
不同于《星河献礼》与《真我如歌》的选曲在多样的题材中达到风格的平衡,Gift的新ep《Descend》中所有的曲目全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而歌呗也第一次选择了两首并非由天河真斗创作的歌曲,并力排众议将其加入专辑。
她的手扶上耳机,听见前奏的电音低沉地响起。
【我见过天使,遇过魔鬼,亲爱的,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当相马空海被重失带着进入控制室,透过观察窗看见金发少女录制的,也正是这两首歌曲的其中之一。
夜里做了美丽的恶梦/想清醒我却抵不过心动
Oh梦里你是无底的黑洞/我无力抗拒失重
我的意识自控脉搏流动/全被你神秘引力操控
亲爱的你是危险的迷宫/我找不到出口
沉浸在歌曲中的歌呗并没有向他们的方向看过来,重失示意相马空海拿起一副耳麦,于是少女的声音就那样闯入了他的脑海。
拜托别对我细心问候/这是你也不察觉的阴谋
Oh我讨厌你无心的微笑/我快无可救药
你像一个漩涡慢慢让我/无法抽离一直地坠落
亲爱的你是优雅的恶魔/一点一点把我吞没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有那种属于“星名歌呗”的特质,低音略微沙哑却富有磁性,可这一次相马空海却感觉到她仿佛是在悬崖或者高塔的顶端歌唱,像一个诗人,冷淡又疯狂地叙述着自己的切身经历。
她没有和依琉绘琉中的任何一个甜心形象改造,但天堂和地狱的倒影在她身上危险地重叠,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失去平衡而坠落。
“——坠落。相马君也能感觉得到吧,这就是这张专辑的主题。”趁着间奏,重失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歌呗小姐她,真的很适合这个主题呢。”
不等相马空海回答,副歌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响。
You took my heart away away away away
My head is blown away away away away
你就是传说来自天堂的魔鬼
You should took my heart away away away
坠落。
她的歌声像是立在塔尖和悬崖顶端的蛋壳,无论如何坚硬,都抵不过失控后纵身一跃,谁也不知道推她的是天使还是魔鬼,坠落的彼方是地狱还是天堂。
相马空海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攥紧,又像是真的随着她的歌声失重坠落进深渊,一丝丝痛楚血肉模糊地蔓延出来。
但她的眼神是埋在疯狂下最后的理性,像是火刑架上灼烧的殉道者,她将所有疯狂都放在了蛋壳里,只由歌声去打破所有一切。他不知道少女是怎样才能唱出这样的歌,他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体味到了从前不曾理解到的孤独和疯狂。
如果一个人的歌声足以让人痛得血肉模糊,那么那个人的心里是怎样的千疮百孔?
难以言明的感触在心头危险地堆积,在少女推开门的一瞬终于崩塌,相马空海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如果你是蛇的诱惑/你存心迷惑/我才能软弱
但你是牛顿头上那颗/若无其事的苹果
【三分之一的星星随他坠落进地面,群星陨落之时,火光点燃天际】
录音棚里的温度热得就像这一整个梅雨季节,结束录音的时候,歌呗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烧着了一般。她摘下耳麦,无意间散开了耳边的发髻——就算容易散热,但她果然还是不习惯这个新发型。
歌呗想自己确实越来越难以抵抗这股随他坠落的欲望,但这不意味着她真的一心想要屈从于诱惑。
神啊,我是贪心的罪人吗,明明已经决定了为坠落承担一切后果,却还在奢望着有谁会不顾后果地拉自己一把。
星星一旦真的坠落就不可能再回到天上了,至少在这之前……
推开门的瞬间空调的凉风涌入冰冷尖锐得就像尖刀,将脑海中所有混沌不堪的东西一寸寸剥离,在理性回归前的最后一瞬,歌呗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忽然上前的少年握住。
他握得那么紧,就仿佛只是一瞬间,歌呗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脚踩在地面上。
“……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