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爱染转身,引着亚梦向着永恒之间的深处走去。
不知行过了多久,她们来到了一方湖泊,湖水在月光下滚动着如银的涟漪,其中散布着点点跃金般的浮光。
起初亚梦以为那些是星辰在湖面上的倒影,但下一刻她便睁大了眼睛:随着角度的改变,月光透过湖水直直洒向了湖底——人间被夜色笼罩的大地,而那些光点,是夜晚城市不灭的灯火。
永恒之地山峦原野重叠,底部堆砌成夜幕,其中有镜湖浅滩万千,湖水清澈见底,湖底可见下界万物。而光芒洒落湖底落向人间,即为繁星。
这里的时间静止,空间无限绵延,光芒在这里停驻千万年的时光才照亮下界一隅一瞬,所以即使当爱染离开这里十二年,繁星依旧未曾黯淡。
“这片湖,就是被人们称作“北辰”的星。在离开永恒之间之前,我就是在这里,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聆听他们的愿望。”
爱染带着亚梦在湖畔散发着苹果香气的甘菊草坪上坐下,俯身,雪白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荡,发尾轻轻触及水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
她呵了一口气,湖面开始起雾,大地上的一切变得迷蒙不清。
而她垂下眼帘,纯白的目光俯瞰众生梦境,湖中的景色随之沉沉降落,湖上的雾气旋转着展开,宛如一只缓缓睁开的朦胧睡眼。
永恒之间的月光照进了梦境,绿草上盛开着星星点点的罂粟花,少女跪坐在草地上,头颅低垂着,细卷的灰发散开了一边发辫,发丝依偎着颈侧柔软地垂落。
另一名少女将头枕在她的裙摆上沉睡着,同样卷曲的灰发在和罂粟花同色的丝绒裙摆上铺展开,被月光贴上暗银。
亚梦认得那个沉睡着的少女,那是制裁者的教皇,绪方桃花。
可是亚梦也认得那个跪坐着垂首的少女,那也是绪方桃花。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少女抖了抖眼睑,抬起头来,眼神却和亚梦白日里所见大相径庭。
如果说白天的桃花是猫,那么现在的少女就是贝斯特女神。那双眼睛是碧色的磷火和极光,嵌在巨兽骨骸空洞的眼眶里,在万古长夜里不息长明。
她的目光直直与爱染相接,露出了笑容,仿佛见到了一个久别的友人。
“虽然暌违已久,但还是要感谢您,实现了‘我们’的愿望。”她说。
爱染面带困扰,微微蹙起眉头:“我没有办法确定,这是一个‘正确’的愿望。”
她对少女说,对亚梦说,也对自己说。
亚梦看见她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悲哀,她前倾的身姿倒映在湖面上与灰发少女仰望的身影恰好重叠,她们眼中的悲哀和笑意也叠在一起,她渐渐分不清了。
“可是我们都活下来了,我们都感到幸福。如果一个愿望让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那么它本身就应当是正确的。”灰发少女回答道,她将视线转向一旁的亚梦,“你呢?你认为,这个愿望是正确的吗?”
亚梦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愿望”指的是什么,但她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心口有什么东西郁积着,被堵在瓶口,下一秒就要喷出溃散的泡沫:“你是——”
“我是教皇所居的高塔,我是一切走到绝路时的毁灭,也是毁灭后废墟上的新生。”
“我是野蔷薇。”
*
十二年前,御三家所属,负责研究胚胎力量的绪方夫妇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取名为桃花与野蔷薇。
她们有着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笑的时候会一起笑,哭的时候会一起哭,叫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两个人都会回过头来,就连她们的父母也分不清她们。
人们说,同卵双胞胎都是这样的呀,可是只有桃花和野蔷薇她们自己知道,她们不仅是血缘上的姐妹,更是彼此心灵的双胞胎。
或许她们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人的,可是她们作为一模一样合不起来的两个人出生了,或许是因为这样,她们才不会被这个世界的孤独给溺死。
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当亚玖苏醒,异常的能量干扰了用于观测胚胎的仪器,功率过载引发了爆炸,整个实验室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对姐妹之中有一个葬身在了火海中央,剩下的那个本能地预感到,自己以后或许都会是孤身一人,再没有人能和她做伴。
不见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所以她许下了愿望。
而那一天,亚玖的苏醒撕裂了永恒之间的边界,湖水向两边披开露出通往神迹的道路,爱染在镜湖俯瞰千万岁月梦境,终于又一次真切地听见愿望在自己的耳边如惊雷乍响。
“我想要姐姐活下去。”
胚胎的力量因为这愿望开始运转,从虚空中重新唤回女孩的灵魂,但女孩的肉体毁坏毕竟已成事实,命运之轮的转动缓慢而坚定,仅凭爱染无法复原她的肉体。
没有肉体的灵魂没有办法在物质的世界长久存在,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所以那个愿望中央的女孩,她会不停化作泡沫溃散,不停重复新生,永远活在存在与消亡的界限之间。
没有人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爱染对妹妹说道:“如果想要实现愿望,必须要付出代价来交换。”
“如果能让姐姐回到我身边,我愿意让出自己的身体。我们本来就是同样的灵魂,只是降生在了两个身体里。”
交换成立了。姐姐在妹妹的身体里继续存在,而妹妹则因为失去了原本的身体,灵魂凭依于梦境与现实之间,触摸到了某种永恒的存在。
她们终究还是合在了一起。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野蔷薇笑吟吟地将她和桃花的故事娓娓道来,全然不顾亚梦精彩至极的表情——这不应该是一件应该被以如此轻松的口吻叙述的事。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和这家伙一模一样的难看表情——不对,你的表情还要更难看一百倍欸。”野蔷薇抬着头,咧开的嘴角像一个缝线粗粝的巫毒娃娃,或许本身没有任何坏心和诅咒的功效,但光是存在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我不知道……”亚梦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难受,不论是眼前的少女们还是“神祭”,都给她一种极大的不和谐感。
她想她开始理解了,关于爱染所说的那些“不是那么正确的愿望”。然而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想不出任何反驳这一切存在的理由。
“如果一个愿望让所有人得到了幸福,那么它本身就应当是正确的。”野蔷薇自顾自地说着,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桃花细软的发丝,另一只手轻飘飘地将自己颈侧的发丝拂至身后。
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亚梦没有办法反驳。无论桃花还是野蔷薇,都是真实存在着的人。
自那之后她们从未相见,可是她们的心灵时刻相通,只有这件事不是幻觉。
这世界上任何一面镜子,都足够她们彼此相见。
可是……
“……我想,愿望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不加衡量就实现愿望’这件事。”亚梦试图编织着言语的脉络,将自己繁复思绪间的灵光捕捉并固定下来。
“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的话,那就是胚胎对人间毫无节制的干涉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可是从被命运一分为二起,她们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再要合起来反而成为了不合理的事。而这样的事情,也本不应该如此草率便被决定。
亚梦蠕动嘴唇,下意识地絮絮低语,并没有注意到爱染的目光中露出了赞赏之意:“正因为有些地方注定不可见光,于是才需要阴影,正因为有些事不能仅凭胚胎的一己之力决定,所以才要有命运之轮。”
“但是只靠这些机械的准则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还需要人,还需要永恒上升的信仰希望与爱,去对抗灵魂中生来向下沉沦的欲望和贪婪,而人类正是在这种对抗中由存在变为存活,由存活变为生活。”爱染如此说道。
随着话语,少女们的身影隐没进湖水和雾气中退去,而永恒之间的月色已然西沉。梦要结束了,新的一日即将来临。
“为什么要教给我这些?”亚梦微微皱起眉头,感觉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引导者。
爱染微微偏头,这个动作让亚梦不可抑制地想起琉璃:“她们的故事,和你那位名叫琉璃的朋友其实并无不同之处,是我的局限促成了这一切的悲剧,因为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不能做出完美的决定,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力量用于何处,造成何种结果。”
“真正的神应当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祂并不会像我这样对世界产生可知的影响,但万事万物都由祂授意被祂影响,我想让你明白,那才是神应当有的样子。”
这样的理由听起来似乎足够充分合理,可是亚梦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是不可以也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的。
爱染将她拉到俯瞰人间的永恒之地,可是她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应该归于大地上的芸芸众生。
以人类之心被强行给予本应属于神的知识,然后徒然面对这种撕裂感与随之而来的茫然无措,也是这个世界所愿意希望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