辺里家宅邸。
辺里家作为世代辅佐天河司的家族,其历史同御三家一般久长。然而相较于恪守传统的藤咲家与朝比奈家,辺里家只是在建筑上保留了传统的和式庭院,庭院内也并不设枯山水一类园林景致。
在向辺里唯说明来意之后,月见山圣几乎是当即便得到了这位家主的首肯,以及使用辺里家剑术道场的许可。
“这里的一切,你们尽皆可以使用。犬子就拜托了。”当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这句话,辺里唯世就知道自己接下来恐怕不会好过了。
“承蒙辺里家主厚望,晚辈愧不敢当。”
月见山圣送走了辺里唯,却没有像辺里唯世预料中的那样,先从御三家代代传承的神无流剑术最基本的剑意剑招演示起。
他走到放置器具的架子旁,从中随手抽出两把练习用的竹剑,一把提在手里,另一把直接扔给了辺里唯世。
做完这一切后,他单手持剑,剑尖斜斜指向地面。
“出招吧。”
“那个,理事长是要你教授我剑术,但是我之前并未得到修习剑术的许可,所以并没有基础……”辺里唯世一脸懵逼,试图跟他讲清楚道理。
看着他装傻的样子,月见山圣几乎都要被他气笑了:“你以为为何天河司会要我,而非御三家专门教授的先生来指导你?”
“还是说你当真觉得没人知道,从我跟随先生修习剑术的第一天起,你就一直在旁偷师?”
寂静。
闻言,辺里唯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几乎是面带惊愕地看着他。月见山圣收回剑,双手抱胸,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又出现在了脸上。
“你难道不觉得,当时先生每一招每一式都教授得事无巨细,全然不像是在针对我一人的训练成果提出指导,反而对你偷偷练习时犯的错误强调有加?”
说到最后,他挑眉:“你是当教授剑术的先生傻,还是当我不存在?”
随着他的话语,金发少年面上的惊愕之色在短暂停留之后隐去。他不再试图隐藏,抿紧嘴唇,双手持剑,摆出神无流剑术最标准的起手式。
“那么,请指教。”
*
铛——
几息之后,月见山圣收剑:“你输了。”
随着他的话语,被击飞的竹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用的不是神无流的剑术。”金发少年睁大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竹剑。被震麻的虎口也不能让他完全接受刚刚所发生的事。
他自认修行虽非过了明路,却已暗中将神无流的每一招一式熟稔于心,可是少年刚刚对上他时所使用的剑技,完全不属于神无流剑术中的任何一式,却无一丝犹豫,转瞬之间便破了他的攻势,转守为攻,直取要害。
“‘神无流’所指,从来都不是剑术流派的名字,而是流传下来的,神无月八云对敌时用剑的风格。他有他用剑的习惯,我当然也有我的。”月见山圣看着他,目光淡淡。
“御三家中人修习剑术,所求并非神无月先祖斩断月光的剑技,而是其拿起剑守护珍视之物的决心。”他走上前,拿起少年身边掉落的竹剑,走向摆放器具的架子,“你只是学会了剑技,并没有真正做好拿起剑的觉悟,自然无法对敌。”
“……我明白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理事长会让你来训练我。”辺里唯世忽然开口,“因为绫小路同学,或者说黎歆。你是保护她不再受到伤害,才有了拿起剑的觉悟。”
闻言,月见山圣沉黑的眼瞳中第一次有了血色闪过:“是的,我的剑和我的剑技,都是为了守护她而存在的。”
他将辺里唯世的竹剑连同自己那把一同放回了架子上,这道场中的陈设久经年月,即使勤于拂拭,仍旧难免沾染浮尘。
“那,能否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月见山圣回过头,金发少年看着他,他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温柔又忧伤:“如果你并不能和她在一起的话,你还会选择拿起剑吗?”
当辺里唯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几乎后悔了。
他想起自己在天文馆所看到的画面。这具躯壳的特殊性使他能够在某些微妙的时刻使用一点点属于天河司的权能,所以他看见了天文馆人造的夜空穹顶中浮现出粉色。
粉发少女与猫一般的少年坐在小小的回转茶杯里,游乐园的彩灯像是礼物盒的缎带,将他永远得不到的礼物呈现在橱窗里给他看。
他看到了他得不到的礼物,就好像透过水晶球的曲面,看到了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想他一开始就将自己从这段感情里剥离得很彻底,他知道他不能给任何人承诺,因为他是软弱的、浅薄的、自卑的;因为他是迷茫的、深沉的、傲慢的。他因为迷茫而软弱,因为故作深沉而倍加浅薄,因为与众不同而傲慢,因为自知异类而自卑。
可是他真的很羡慕,当他终于平静下来,他愿意给那些美好的东西以祝福——如果他们真的如一永恒从不改变。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不会改变也好啊,如果我不去问的话,如果我不去在意的话,它们的改变就与我无关了啊。他这样想着。
所以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后悔了,他如此惧怕听到任何否定的回答,因为他惧怕他自己会做出否定的回答。
时间像是过去了一瞬又或者很多个瞬间,怔忡着的辺里唯世终于听见黑发少年如此回答:“当然。”
“我最初拿起剑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在一起’这样的事。”
“我只是意识到,她很喜欢这世界,哪怕这世界已经注定了要夺走她的生命,她依然愿意对这个世界上的美好事物报以微笑。”
“万幸她还活着,只是失去了记忆和健康的身体,更容易被这世界所伤害。我想要让这个世界在她能看见的时候依然美好,想要让她不被再次伤害。”
不求能手握此世繁华,只求能看遍此世繁花。
因为你曾那样温暖过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的喜怒哀乐,都与你息息相关。
辺里唯世因为他的回答而微微怔楞,他预想了很多很多种回答,关于年少单纯浅薄的恋慕之心、关于人性本恶的贪欲,或是不可名状的执念——可独独没能预料过月见山圣的回答。
是了,如果真是这样的回答,又怎么可能有那样纯粹坚定的剑锋呢。
他的剑就像夜风,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剑风行过之处不悲不怒,却无可动摇。他或许无法成为惊才绝艳的剑客,因为他从未向他的剑赋予任何特别的情绪。
他所有称得上“炽热”的感情,已经连同眼中盛开的蔷薇一起,全都献给了他的女孩儿。
“以及,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所想的那些和你所要追求的东西有什么矛盾。如果说有的话,也是因为你自己。”黑发少年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选择补上了最后一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辺里唯世讶然,回答他的是月见山圣那熟悉的写着“崽,阿爸对你很失望”的脸,这一次他终于读懂了这个表情。
“——刚才那些话,是我在重新遇见她之前所想的。”不等他反应,月见山圣接着说道,“但是现在,我想要她在看遍这个世界的美好风景的时候,是站在我的身边的。”
能为你手握此世繁华,也能与你看遍此世繁花。
“……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开始明白了。”辺里唯世的眼中,如雾霭般的迷茫渐渐退散开去,露出属于少年本身的,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神。
能不能相守、能不能与她两情相悦、共度此生,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
他是喜欢着她的。
因为喜欢着她,所以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所以想要与她相称,所以想要用自己的力量,为她带来更美好的一切。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力量就仿佛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那是如同心意一般坚定的力量。
因为她爱着这个世界,所以他要为她守护这个世界。
“……想明白了就好,现在去练挥剑,一千次,等你什么时候手不抖了再考虑接下来的事。”月见山圣看着对方从电量告急逐渐变成电量充满起死回生,不知道为何有点后悔刚才和他说了那么多。
毕竟一次性和人说了太多平常从来都不会和别人说的心里话,换了谁都会有点发怵。
他的脸皮,其实也没看上去的那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