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三家,黎家,黎歆小姐!”
这个名字沿着铺满红地毯的金色长廊被侍者口口相传,如同水面的涟漪清扬,一直传到举办宴会的大厅里。
天河司晃动的酒杯微微一滞,嘴角笑意蔓延。
他眼角的余光看向月见山圣的方向,不出意料,少年抬眸,眼底不可抑制的赤红闪过。
月见山圣望向走廊的方向,少女的身影缓缓走来。今天的她穿着并不似演唱会时那样华丽,妆容算不上寡淡却带不来血色,发髻也是最简单的样式,只将鬓角微卷。
但她身上一件浅蓝色的礼服裙精致程度比起那日来只高不低,每一个褶皱都像是贴着少女的身体线条来裁剪,衬托着她本就较同龄人显得高挑的身材。初绽的风姿被妥帖地缝合进裙裥,竟几乎已是位妙龄少女。
裙摆垂落至地面,繁复的刺绣似有星光为她牵起拖尾,是坠落在她脚边的繁花盛开。
她越走越近,宾客们的谈论声也渐渐涌起。
“黎歆?我不知道黎家原来还有这么一位小姐……”
“黎家这一代的女性直系,好像只有黎妍一位吧,听说好几年没在公众场合露过面了,说不定……”
“嘘,黎家家主就站在这儿呢,我看你是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了……”
月见山圣对这些谈论不置可否,在他不远处,天河绮罗语带不满地“呿”了一声。
“这么有空管别人家里的闲事的话,为什么不去管管星名家的烂摊子?”她说。
她之后的抱怨月见山圣没再听进去,因为向着他缓缓走来的少女,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和思绪。
他能听见宾客们的惊叹与种种猜测,但在这之前他能看见的是少女望向他的目光和她唇角的弧度。
他几乎觉得她所踏足的地面正涌起涟漪。
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个梦境,可这的的确确就是真实。
绫小路琉璃缓缓走进大厅,目光早已不着声色地扫视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黎秋与天河司的身上。
“晚上好,秋夫人,天河大人。”她提起裙摆,行礼,土耳其蓝的帕拉伊巴碧玺坠子在鬓边划过弧线,“夫人能够邀请我出席晚宴,阿歆受宠若惊。”
“歆儿何出此言,妍儿不便以继承人的身份出席,不代表我黎家便无人了。”
黎秋扬起笑意,将她牵至自己的身旁,向着在场的各位介绍道:“歆儿是舍妹黎黛的孩子,一直居住在日本,所以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向大家介绍。”
“原来是阿黛的女儿,难怪生得如此标致,原来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朝比奈空蝉笑道,她身旁的弥生也对着绫小路琉璃投来得体的微笑。
“黛小姐当年是闻名御三家的美人,如今见到她的女儿,便好像见到了黛小姐当年的风采似的。”月见山泷也赞道。
绫小路琉璃垂眸:“长辈们过誉了。”她对生下自己便逝去的母亲,实在是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连回忆都没有。
“黎歆小姐的确有黛小姐当年的风韵。”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忽然传出,是一直没能说得上话的星名一臣。
“但黛小姐当年闻名于世的便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黎歆小姐的眼睛却是琥珀啊。”
空气骤然冷寂了起来。
谁都知道,黎家血统的象征是黑曜石般纯黑的眼睛,藉由这双眼睛,他们世代传承着某种神秘的技巧,因此一直繁荣至今。
而现在,眼前这个少女的双眼却是异于所有黎家人的琥珀色。
其他几位家主所刻意回避的问题,就这么被赤裸裸的揭露了出来。
“我听说黎家曾为黛小姐招了一位日本画家作婿,这么说来,黎歆小姐的这双眼睛倒是和北斗先生生得有几分相似。”不,不是相似,那种琥珀般的眼光,虽然还带着青涩,但的确与绫小路北斗的目光如出一辙。
星名一臣这一番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御三家有着共同的利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天河家的默许下明争暗斗,优秀的子嗣,往往会成为他们有力的砝码。作为星名家族如今的掌权者,星名奏子的丈夫、几斗和歌呗名义上的父亲,他却握不住自己手中的两枚砝码。
所以他出言怀疑少女作为御三家后裔血统的纯正,想要借此压下黎家的风头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开口反驳他的并不是黎秋,而是绫小路琉璃。
只见她握紧手中的丝绒手包,抬眼直对上星名一臣的目光,浅色的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感情却压迫性十足的弧度——她跟朝比奈弥生相处的时候无意识地学会了这种笑,现在却正好派上用场。“星名先生真是独具慧眼,北斗先生正是家父,我的名字也已经不是黎歆,而是绫小路琉璃。”
“秋夫人想要阿歆作为黎家的成员出席晚宴,我认为并无不妥,因为阿歆的确有着黎家的血脉,不过是未能继承母亲的双眼罢了,当初母亲未能继承黎家掌控力量的天赋,可谁敢说只靠笔墨就能补全黎家大阵的黎黛不是黎家的女儿、御三家的一员?”她的双眼如杯中燎着火焰的酒浆一般馥烈。
“所以恕琉璃不能认同您的看法,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强者为尊,御三家是强者,但御三家也不一定永远都是御三家。”
她上前一步,眸中竟似有星辰燃烧。
“昔日神无月一族之强大,无人可以反驳,而今人们只知御三家之‘月’为月见山之‘月’,神无月安在?这个问题,我想星名先生要比琉璃这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要明白的多吧。”
话音落下,大厅竟是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所有的宾客都傻了眼,没人会想到这个神秘的少女竟然有着当面反驳御三家家主的胆识。
“好了,阿歆,别让那个老家伙抹不开面子了。”黎秋的声音仿佛姗姗来迟般响起,语调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几分戏谑,“我邀请你,可不是为了听你抖机灵的。”
迎着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绫小路琉璃的唇角一弯,忽然绽放出笑意,她向着面色变得精彩起来的星名一臣微微提裙行礼:“在星名家主面前如此失礼,是琉璃的错,还请星名家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怎么会呢,黎家在黎妍小姐之后能有如此出色的后辈,也是我御三家的荣耀啊。”星名一臣到底是摸爬滚打几十年的阅历,纵使猝不及防被人戳了痛脚,也只当是绫小路琉璃受黎家人指使,完全没有想到这完全是某个少女为了维护自己和父亲而下意识说出的话。
“真是胆识过人的少女,竟然借了我月见山之名去反驳星名一臣。但只是这样,还不足以担负得起‘愚者’之名吧。圣,你觉得呢?”月见山泷看着这一切,似是无意地问道。
月见山圣早知自己的父亲会这样问,他敛下眸子,说道:“她是我见过的,拥有最特别的心灵的人。”
渺小而强大,脆弱而坚韧,就像被流水磨去棱角的鹅卵石,一旦裂开,会露出比任何刀锋都锐利的锋芒。
一个人,究竟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以绝对平静的姿态去面对象征着死亡的“神祭”?
即使是绝对安全的接受者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在巨大的力量面前保持平静,更何况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的献祭者。
当她的面前只剩下虚无,她不会回头,因为她的背后一直是虚无。她直到最后也没有逃过南国的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神祭之前,她是黎歆,神祭过后,她是琉璃。
但她曾经那么温柔地教会他坚强,她曾经微笑着教会他悲伤。
他无论如何不想让别人伤害到她。
天河司默默注视着这一场小小的闹剧,然后微笑着举起酒杯,示意宴会正式开始。管弦乐的旋律宛转悠扬,宾客们一对对滑入舞池,掀开了宴会之夜的帷幕。
即使已经下定决心奉陪到底,这样的场合依旧令绫小路琉璃感到些微不适。
好在接连拒绝了几位邀她共舞的男子之后,这位黎家小姐在宾客们的心中已经留下了难以接近的印象。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宾客之间,礼貌而疏离的视线游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在兜了差不多大半个圈子之后,绫小路琉璃的目光和某人倏地在空中相遇了。
那是一个少女,深靛色的发与黎秋夫人相近,却还要显得更加光彩照人,她一身紫色的晚礼服如同天际的云霞,裙角用精致程度还要更甚于星河的曼陀罗刺绣压了底,更衬得她身上的环珮珠饰华贵万分。
她的面容和绫小路琉璃有着几分相似,气质却是大相径庭,她们就像是傍晚的华灯初上和盛宴之后的月影婆娑,一个是流光溢彩的烟火气息,一个是细微绵长的花影藤风。
她的双眼仿佛夜的沉淀,如同黑曜石一般在灯火下熠熠发亮。
天河绮罗望着绫小路琉璃,微微颔首向她致意,唇角露出了高傲的笑容。
绫小路琉璃的视线倏地模糊了起来,耳畔管弦乐的变奏被心脏和脑海的剧痛撕扯成尖锐的蜂鸣。
她终于认出了这个少女,也终于想起了自己要做的事,可是现在她却连接近她都成为了不可能。
但是她感觉到有什么人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宴会大厅,有风掠过她的耳畔,带着令人安稳的气息。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是温暖的。
在转身的前一刻,她的视线蓦然清晰,那个少女的口型深深地烙进她的眼底,燃起的火光带着地狱的气息,如同业火。
她说:“欢迎回来,我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