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听到下雨声嘈嘈杂杂，用稻草捆成的席子硬邦邦的，了然侧卧着身子，行名头倚靠在墙上。
那群黑衣人一个比一个睡得沉，二黑子鼾声如雷，春来恨不得过去捏着他的鼻子，可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胆子又怂了，他只得捂着耳朵，脱下长袍把脸遮盖住。
出家人心静如水，他扪心自问做不到这点，了然说他还有着尘世缘，他心想着：“兴许我与佛无缘吧！“
那些年他不懂其中的意思，后来他又问道：“师傅，尘世缘是什么？“
了然道：“这个我跟你无法说清楚，好比你伸手去沙子，沙子总会从指缝间漏出来。“
“那该怎么办？“春来发愣看着了然道。
“那就别去管他。“春来原以为能听到什么箴言，可这句话看不出深意。
“那是怎么回事？“春来一脸茫然看着了然，表情僵硬，过后他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沙子放在那里不就是沙子了吗？你抓住沙子又能改变什么。“师傅不急不慢道。
了然见春来更加懵懂了，长叹一声道：“你觉得我放下尘世缘了吗？“
春来默不作声，了然说道：“我没放下，一直备受煎熬和谴责。“
了然继续说道：“所以不停念经打坐来增加修为，来洗脱那些年所犯的罪孽，出家并不是为了逃避罪孽。别人不追究你的过错，过错它就不存在了吗？不，它如影子一样跟着你。“
“那样不是很累吗？“春来插了一嘴道。
“没办法，身在佛门本该与世俗割断联系。“师傅颇为苦恼地说，“可我没做到这点，严格来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出家人。“
“我以为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有烦恼呢？“春来壮着胆子说道。
师傅声色俱厉道：“出家人不是人吗？“
春来吓了一跳，哆嗦地点了点头道：“是啊！“
“是人有烦恼不很正常吗？出家人把烦恼缩小，世俗人把烦恼放大罢了。“了然道。
了然手上托着那只受伤的鸟儿，手高高举起，鸟儿凌空飞起，翱翔蓝天。
“真好，它又获得了自由。“春来感叹一声道。
“你羡慕吗？“了然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
春来抠着手指想着该如何回答，了然挥挥衣袖道：“你也可以像鸟儿一样飞出去。“
“真的可以吗？“春来手舞足蹈道，过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脸上的兴奋又平息下来。
“鸟儿属于蓝天，而你也不属于这里。“了然道。
“那我属于哪里？“春来兴奋之余又有几分失落。
“这就得你自己寻找了。“了然看着远方意味深长地说。
“那条路很远吗？“
“远，很远，而且看不到头。“
“既然那样我就不去寻找了。“春来耸耸肩膀说道。
“不，不能，你必须得去。“师傅郑重其事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说实话他与了然的对话，像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猜谜语似的，出迷者明明知道谜底却不告诉你，猜谜者很好奇想知道答案，心里痒痒的，茶不思饭不想。师傅终归是师傅，他懂的道理比徒弟多，更能看出徒弟心思。徒弟终归是徒弟，他不明师父的良苦用心，言外之意。
春来这一夜半梦半醒，又数着雨滴落在瓦片上的次数，风扣门几次，以至于连二黑子的鼾声都忽略了。
不知什么时候眼皮子困了，两眼一黑。他是被师父推着胳膊叫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那群人不知所踪。
“你眼睛……“了然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
“怎么了？“春来惊奇地看着他道。
“两个黑眼圈跟熊猫似的。“
“一晚上失眠睡不着觉，别提多难受了。“春来活动身上的筋骨，疲惫不堪地说道。
“兴许你怀有心事？“了然随口一说道，“你看我躺下不就能睡着了。“
“我哪有什么心思？“春来撅着嘴不服气地说。
“他们都走了？“春来询问道。
“天刚亮就走了。“了然道。
“他哪去了？“春来反应过来，行名不知所踪。
“奥，我让他跟踪他们去了。“了然道。
“跟踪他们？“春来急切问道。
“没什么，咱们该启程了。“了然收拾好包袱背在肩上，拍了拍衣服的尘埃道。
“去哪里？“
“白石镇。“
“去哪干嘛？“
“寻找根源。“
春来很讨厌师父什么事都瞒着他，说话跟打着哑谜似的，他心里有怨气，表面上还装得嘻嘻哈哈。这是了然教导他的，说什么喜怒不要形于色。
境内岩石多为白色，石色纯白，更铺着一层层白白的石板路，故名白石镇。镇子不大住户却不少，与其他地方相比有几分荒凉，平日里没有外来人口。
偶有些歇脚的过路客喝杯茶，要不走镖的镖师遇到天色晚了总会借宿一晚，第二天又匆忙赶路。为了生计只能如此，除了白石镇方圆百里再没有歇脚的场所，如果你不在此留宿，那就没机会了。
白石镇靠着这些人勉强维持生计，他们没有赖以谋生的技能与产业，一部分外出打工谋生，前些年镇上传播着一种怪病，又死可不少人，人口越来越少。
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沿路乞讨的乞丐，有远行的苦行僧，有行走江湖的侠客。福来客栈的掌柜身材微胖，走路扭动身子样子很滑稽，春来憋着不笑出声。
“大师，打尖吗？“掌柜的笑容可掬地道。
了然道：“我想打听……“
掌柜的变了脸色，收回笑脸道：“那大师请自便，我这阵子正忙着。“
春来大怒，觉得这掌柜的变脸也太快了，一听说打听事就变得爱答不理的。
春来嚷嚷着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算了，给我们来几个馒头，一个素菜素，清淡些。“了然从怀里掏出银子说道。
掌柜眉毛上扬招呼伙计去把那空桌收拾干净，殷切地说道：“两位稍等片刻。“
生意太火爆了伙计胡乱收拾一通，桌上油腻腻的，还有几滴油点子。春来他们邋遢惯了，习以为常。
那位苦行僧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道：“法师，能否在旁坐下。“
了然起身回礼，吩咐春来腾空凳子，客气地道：“别客气，随意坐。“
苦行僧也不客气命伙计要了一碗素面，他撸起袖子伸手动了筷子，他皮肤黝黑手上大伤小伤，粗犷的胡子，看起来年纪比了然还要老一些。
苦行僧道：“您要远行吗？“
了然道：“不是。“
苦行僧道：“看法师的脸色不像奔波在外的人。“
了然道：“前往何处。“
“去度那些苦难的人。“苦行僧抹了抹嘴说。
“您功德无量。“了然道，“您的修为我达不到。“
“您抬举我了。“苦行僧道，“你长途跋涉只为功德而来。“
了然没有吭声，苦行僧继续说道：“我这人会看相，我看得出你绝不简单。“
了然招呼掌柜过来，掌柜立在一旁搓着手说：“大师，还有何吩咐？“
了然道：“掌柜的问你个事。“
“大师什么事？只要是这个镇上的人我都认识。“掌柜拍着他健硕的胸脯得意洋洋笑着。
“前阵子有一伙镖局的人是不在这里歇脚。“了然问道。
掌柜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而其余人把目光转向这桌，他们的目光很奇怪，一下子受冷落的他们成了众人的焦点。
掌柜的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不清楚。“
掌柜的假模假样装作有急事走了，那两个侠客步伐一致，同样的节奏，仿佛像一个人。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双手交叉在胸前，他们阴森森的样子，像地府里的黑白无常。
黑衣服开口道：“大师，是打问那群镖师吗？“
了然道：“两位大侠见过他们吗？“
白衣服说道：“见过。“
“两位坐下聊吧！“了然随和说道。
黑衣服说道：“我们习惯了站着，坐着反而不舒服了。“
白衣服附和道：“习惯了。“
春来看这两人的对话很是好笑，黑衣服滔滔不绝，白衣服惜字如金。
黑衣服说道：“我也是机缘巧合碰见他们，那天我见黑影潜入马厩，之后再没有了踪影。没多久马像发了疯似的奔跑出来，镖局的人紧追不舍，马奔跑太快了，如果不及时制止很容易撞到路人。我当机立断拉着缰绳，马嘶吼一声镖车上的货物七零八落，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一个镖师过来对我表示感谢，我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转身回到客栈，之后晚上就发生劫镖的事情，我们原本打算助他们一臂之力，没想到被那群商人抢了先。“
“你看见那个黑影的样子吗？“了然好奇地问。
黑衣服说：“具体长什么样子我没看清，体型微胖，腰挺粗的。“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了然道。
黑衣服的道：“小事一桩，如果用得着我们兄弟二人，我们愿意出一份力。“
黑衣服和白衣服把银子丢给掌柜的，手搭在肩走上了楼。
了然感叹一声道：“看来还是有正义之士。“
苦行僧行礼道：“我也去休息了。“
“那您早些歇着。“了然目视着苦行僧离开。
桌上还剩下两个包子，了然用布包裹严严实实，乞丐扑面而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师……那个。“
他眼睛死死盯着包裹，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常年不洗澡身上发出恶臭，春来捂着鼻子差点找个地方去呕吐。
“你要包子吗？“了然微微一笑道。
乞丐嗯了一声，了然打开包裹把包子递给他，他磕头致谢道：“多谢……大师。“
了然同春来从福来客栈出来后，走向那间人烟稀少的悦来客栈，客栈掌柜比福来的那位过之不及，水桶似的腰，走几步路大喘气。兴许是生意惨淡的缘故，他态度跟福来客栈那位有着天壤之别。
“大师，打尖还是住店呀!“掌柜的满心欢喜地说。
了然扫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的，他说道：“你这客人不多呀！“
掌柜苦笑一声说：“是啊！比不上那边，好歹落个清静，那边人多口杂。“
“上次镖师他们是不也住在这里。“了然道。
掌柜哑然失色，佯装笑脸道：“阿贵，快出来。“
那个叫阿贵地跑了出来，用手抹着脸上的热汗道：“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掌柜说：“领两位大师去楼上。“
阿贵把袖子撩下来，跑他俩前头露出那颗发黄的牙齿道：“请跟我上楼。“
了然随口一问道：“伙计，我听说镖局那天晚上有人劫镖，可否有此事。“
阿贵道：“大师，你问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了然迫不及待问道。
“这个……我脑子不太好使，我得好好想想。“阿贵狡黠地笑着说。
“那你得想多久。“春来怒目而视道。
阿贵道：“这个我可说不准，一两天也说不准。“
“这会该想起些了吧！“了然把银子悄悄塞在他手上，他贼眉鼠眼瞭望一眼掌柜的，手掌握成拳随手把银子装入口袋。
阿贵道：“想不到大师也懂这门道，咱们进屋说吧！“
“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处处要花钱，吃饭要银子也就算了，问一句话也要银子。这些混蛋居然开口问和尚要银子，真气人。“春来心底暗暗骂着。
“其实那天天色刚黑，我闹肚子疼半夜起来上厕所，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马厩那里鬼鬼祟祟，没过多久马疾速奔跑起来。之后有个穿黑衣的人把缰绳牵住，要不后果很严重。“
“听说货物都翻了。“了然插嘴道。
阿贵咽了咽口水道：“那我倒没看见，只听福来客栈的掌柜闲聊时说，有许多首饰珠宝。“
“你看见马厩里那个人了吗？“了然问道。
阿贵道：“样子没注意，微胖腰很粗，不过……“
“不过什么？“了然追问道。
阿贵道：“兴许我眼花了也说不定，算了没什么。“
“能说来听听吗？“
“这恐怕不太好。“
“到底你看到了什么？“春来探着脑袋问道。
阿贵贼头鼠脑说：“我恰巧碰见掌柜的鬼鬼祟祟，脸色不太好看，惊慌失措。“
“你是怀疑你们掌柜的吗？“春来道。
“怎么可能？“阿贵面红耳赤，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说道，“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师父，看来那个掌柜有些问题。“春来转着小脑袋说。
了然淡淡地说：“先脱衣服睡觉吧！“
正打算脱衣服有人敲门了，了然打发春来去开门，春来开了门见阿贵端着两碗清汤，香气扑鼻。
阿贵道：“小师父，这是我家掌柜的赠送给两位大师的，你们趁热喝了吧！“
春来随手接来道谢道：“那劳烦代替我们向掌柜的道谢。“
“两位慢用。“阿贵微微一笑道。
“谁呀！“了然脱着衣服没有回头说道。
春来道：“掌柜的给咱们送来两碗汤，师父你说里面有没有毒。“
了然道：“你拿银针试试。“
春来拿银针试了试，银针变黑，春来结结巴巴道：“有毒……“
了然面色平静，喃喃自语道：“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春来反问道。
了然又把衣服穿上道：“你先睡吧！我出去瞧一瞧。“
了然拿着烛台下楼见黑漆漆一片，风透过门缝烛火摇摇曳曳，了然不小心碰翻椅子发出声音。可是他又听见一声怪叫，声音好像从掌柜的屋子传来的。
他蹑手蹑脚打算去察看动静，冷不丁蹿出一个人，了然愣了一愣，仔细一瞧原来是伙计阿贵。
阿贵道：“大师，你这么晚了去哪呢？“
了然心平气和道：“我在寻找解手的地方。“
“跟我来吧！“阿贵冷冷说道。
“你刚才听到动静了吗？“
“什么动静？“阿贵煞有介事地说。
“我刚才听到掌柜屋里有叫声。“了然道。
“大师，兴许是你困了，产生幻听也说不定。“
阿贵仿佛担心了然胡乱蹿似的，背后盯着他一举一动，了然明明听到了声音，那不可能是幻觉。
他回到房间时春来已呼呼大睡了，他睡觉两脚敞开，被子跌落在地。了然把春来的脚放好，又替他盖好被子。
春来做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了然拿来毛巾擦着春来的热汗道：“你做噩梦了？“
春来道：“师父，我梦到有人追杀咱们。“
“没事的，你继续睡吧！只不过一场梦罢了。“了然安慰道。
“师父你为何答应要来。“春来终于忍不住问道。
“为了真相。“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忘了咱们都不会武功。“春来诚惶诚恐地说，“万一……“
了然道：“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躲在我身后，抓准时机逃命，一直向前跑不要回头。“
“那你呢？“春来追问道，“你不跟我一起逃走吗？“
“我的傻徒弟，我留下来拖着他们。“了然咧开嘴冲他笑了笑，笑得那么自然。
“可是……留下你一个人很危险的。“春来难过地说道。
“我是你师父，你得听我的，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了然吹灭烛火脱了衣服，铺好乱糟糟的床铺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