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旧人念旧
星稀月朗,乌鹊掠过瑟瑟的枝头飞往群山环抱。簌簌的败叶声响升起丝丝寒意,只恨未能成泥碾作尘。放眼过去,??大地一派凋零衰败之象。
而远处王府内的景致倒可观,假山流水,亭台水榭,即已肃秋时令也有零落几处盎然。更不必说花廊应景的盆栽了,花香袅袅,漫步其中犹如置身一方天地。凝神细听,筝筝弦音仿佛从林壑幽深处淙淙流出,要直流到人的心田去。弦音之中还挟杂了低沉醇厚的萧声,不禁让人心生苍凉。
纵目远眺所至,始觉湖心亭内隐约身影两道。而身距咫尺之间,方知男子傲立执萧,女子端坐抚筝。若定睛细瞧,不免有惊为天人之感?,世间竟也有如此标致人物。女子青丝如瀑,低绾了发髻,雪肤柳腰,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秀气。再观一旁男子,其姿容竟更胜女子,若无那挺立伟岸的身躯恐无从分辨。唇若涂脂,面容似精雕细琢过的温玉,肤光胜雪非赛雪。
“哎...”??,倏然间闻迅一声叹息,幽幽,悠长,穿过了长夜漫漫。弦音萧声俱寂了。?
岑寂良久。女子出入云袖的纤纤玉手轻抚细弦,绛唇轻启,吐出的音质犹如从琴身流泻而下,“王爷,可是又念及往事?”??男子颔首不语,唇角隐有一丝怅然,长袍犹如旗帜般晃动,落寞身影更添了几分萧索之意。??见此情景,女子莲步轻移,眸底透着忧切柔情,缓缓走到他的身后,轻轻抱紧了他。??
夜,凉似水,他的心里涟起丝丝温情,将宽厚有力的手掌贴覆环于腰前的纤纤玉手,轻声道:“试才见周遭景物败索因而触景伤情,汝不必为我心忧。”??“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身子却愈发贴的紧了。??同衾之人,他又怎瞒得过她呢。
夜渐深,月色旖旎,温香软玉。往事纷纭叠涌,侵袭痛击。??河清三年十二月,北周发兵北齐,围北齐重镇洛阳。北齐皇帝高纬诏令兰陵王高长恭、大将军斛律光领军驰援。??
邙山之巅,为首之人脸覆狰狞面具,身披甲胄,脊梁坚毅挺拔。他拉过缰绳掉转马头,扬起手中明晃晃的刀,向身后的五百铁骑激昂道:“诸位,此战成败关乎我大齐兴亡,望诸位助我破敌,高长恭在此替大齐的子民谢过诸位了。”五百铁骑神态庄重,齐洪声回道:“吾等誓死追随。”辽阔的天地间响彻着人与战马的嘶吼声,久久不绝。
“随我杀。”他策马俯身,引五百骑突至山下。山下,周兵愈拢越多,如潮水般裹涌而来。战马肆意践踏大地孕育出的生命,利刃狂妄的发出洞穿身体时的畅快笑声。旗帜凭风沙飞扬飒动,漫天黄沙透着鲜血。厮杀的久了,谁又分得清那飘扬的是旗帜还是鲜血呢。薄暮时分,他独骑突至洛阳城下,盔甲之上染着殷红血迹,发丝随风而凌乱。他挥刀上扬,声震寰宇:“吾乃兰陵王高长恭,破敌在即,快开城门。”??
“兰陵王。”??
“是兰陵王,快打开城门。”??
“且慢,他如何便是兰陵王。”??
听闻城头上的嘈言碎语,??他缓缓揭下面具,荒风落日,余晖镀在他的脸上,是那么那么的动人心魄。??
“果真是兰陵王,快开城门。”??
“快,快开城门。”??
当日,周军溃如决堤江河。而经此一役,也换来了齐国边境数年的安定。
隔夜,晚风轻拂着帐帘,流萤点亮了营帐,营地篝火升腾。将士们或捧起酒坛开怀畅饮或和着曲子扭动身子。觥筹交错间,他熏熏然,享受着声名鼎盛和良辰美景。可他终究疏忽了,疏忽了君王的忌讳(功高震主),尤其对于薄恩寡义、荒淫狠毒的北齐皇家。??
百密一疏,终是漏了“疏”字。??
不日入宫面圣。他眸底泛着亮,一身戎装披挂,迈着稳健的步履踏进大殿,大殿之上无一不为其勃勃英姿所慑。早有腹藏诗书之人捋着为数不多的胡须再添品茶似的晃了晃头,神情颇为志满惬意道:“嗯...嗯...甚好...兰陵王不愧是我大齐的庭柱。”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之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挺胸凸肚洪声道:“有王爷驻守大齐边境,大齐无忧矣。”
这一切他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群臣前面,对着龙椅之上的人遥遥跪拜后抱拳朗声道:“臣高长恭拜见陛下。”
“爱卿劳苦功高,快快请起。”
“臣,谢陛下。”
“邙山一役,朕幸有爱卿,方不致朕的子民流离失所饱受罹难。”
“陛下言重了,为将者抵御外侮义不容辞。”
大殿上尽是二人的对话,显得空荡荡的,是文武百官也填不满的那种空荡荡。
“当日爱卿孤身犯险,如若失利恐悔不及啊。”
“臣以为国事即家事,危难之间理应奋不顾身。”
“哦,国事即家事,爱卿对朕真是忠心耿耿啊。”龙椅之上的人颇为意味的说道,龙颜捉摸不定。
公元572年,北齐皇帝高纬以谋逆之名处死大将军斛律光。兰陵王高长恭听闻痛心疾首,遂上书辞去统帅之职,成日托病不出。
“什么风把张大人请来了。”
“下官此次前来是和王爷有要事相商。”
“哦,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当今陛下生性多疑善猜忌,斛律将军便是前车之鉴,王爷要早做打算啊。”
“张大人前来竟为了此事。哼...本王忠以事上,何辜于天。”
“王爷...”
“张大人毋须多言,本王意已决”
“哎...下官告辞。”
夜空谧谧,男子和女子相互依偎,享受这乱世之中难得的温存。
“回禀王爷,徐大人前来宣旨。”老管家两眼泛酸,微欠着身子哽咽道。
“先引他去中堂等候,本王随后便到。”他从容的吩咐道。
“是,王爷。”老管家转过身子,年迈衰弱的身影举起袖口揩拭着再难遏制的泪。
“郑儿,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垂下眸子凝视着怀里的可人儿,清冷的月光映在她那梨花带雨的脸上,下颌愈显得尖俏惹人怜惜。然而,他不待怀中的可人儿有只言片语,便出手致其昏厥。
府内中堂,徐大人神色颇为自得,打开圣旨道:“奉圣上谕,念兰陵王劳苦功高,特赐美酒一杯。”???“接旨吧王爷,下官还要赶去复命。”徐大人作了个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他抬起眸子扫了一眼徐大人,旋即掸了掸衣袖沉声道:“大人鞍马劳顿,且暂留一夜,容本王明日答复。”
??“高长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迁延皇命。”徐大人怒声呵斥道。
“哦,徐大人何出此言。”他的语气淡然,全然未将徐大人那浊臭逼人之语搁在心上。
而徐大人本欲再度诘责,但瞧得周遭侍卫面色不善,心里想着且宽他一天又如何,嘴上软道:“就依王爷所言。”
?
是夜,他打开库房,重披了甲胄。??
偌大的兰陵王府渐次清冷,远远地,似乎传来几缕幽歌,不知不觉逼近眼前。是《入阵曲》。??恍惚之间回到那一天,也似这般星稀的夜。??
“诸位将士,随本王痛饮此杯。”??
“干。”??
“来,干。”??
将士们开怀畅饮,那光景...
药力似徐大人般急不可耐,如饥似渴地吞蚀着他的生命。
“王爷...王爷...”此刻,王府里凄凄切切的哀啼声荡漾在如水的夜色之中。
他隐约听到有女子哭唤他,会是郑儿吗?他努力地睁开阖成细缝的眸子,想瞧瞧是不是郑儿。可他实在力不从心。
“王爷...您别抛下郑儿啊。”女子跪倒在地,两行清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温凉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像在轻柔地掬水。
这熟悉的温凉,是郑儿,这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郑儿啊。此刻,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宽慰和解脱。他如释重负的笑了。渐渐地,他的双眼像蝴蝶停靠时的翼并贴般地阖拢。瞳孔里的光泽一点一点的涣散了,脸上停滞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三日后,城郊某处尼姑庵。殿内檀香冉冉,一女子跪拜观音像前。那女子容颜虽极力修饰过,仍掩不住袅袅身段和娴静气质。女子目光含泪,诵声呢喃道:“昔日皇上赐美人数名于君,然君仅留郑儿一人在旁服侍。今君弃世,郑儿本意随君同去,奈何已有君之骨血,郑儿遂决意将其诞下好生抚养,以慰君在天之灵。”
“愿菩萨佑郑儿母子平安。”梵音回响,女子素手合十,虔诚地扣了三拜。
诗有云: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椅?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