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大夫与牛护士是邻居，起初，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是医院顶尖——当然是指本医院了——的医术权威，一个是小小的护士。要知道，他们住的可是高知楼，而一个小小的护士是不可能，或者很难成为高知的。分房时——这通常是九十年代之前的事情，现在也还有，但已经相当稀少——医院也是三张榜六公示，大家笃定高知楼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要住的。可最后一次没有再公示，而就是这最关键的一次，这个小小的护士得以与鼎鼎大名的吴大夫成为了邻居。这确实很让很多人大跌眼镜。没有住进高知楼的，起码不下于十个，到院长办公室质问，问高知楼该谁住？院长毫不含糊，说高知楼当然该高知住了。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你可知道？问的人问什么例外，院长反问：牛护士挺身而出勇斗歹徒你做过吗？牛护士把病人当亲人，为了一个拿不出住院费的病人，把自己快一年的工资钱捐出来你做得到吗？质问的当然知道，但认为院长的话过于夸大，像勇斗歹徒，其实就是一个病人要扇医生耳光时，牛护士挡在其中间，她的捐钱，不过区区几百块，我也捐得起。院长问，你挡了吗？你捐了吗？质问的人说，我没在眼前，怎么挡？我当然捐了，医院让每个人都捐钱，捐一百，我捐了二百。院长再问，假如当时你也在现场，你会不会勇敢地站出来挡在中间？质问的人说，我也可以。院长就苦笑，说，假如可以吧。绕半天，质问的人明白，就问，高知楼姓高知还是姓护士？院长忒儿笑了，好像他的问话根本就不值得回答；恰巧，这时候电话响了，院长拿起电话，啊啊是是，然后给一帮质问的说，都歇歇吧，于书记喊我呢。
当然，质问的人也知道，大家也都知道，牛护士之所以住上高知楼，并且与著名专家——当地的——成为对门邻居，其实是靠着牛护士老公。有的干脆挑明，在另一次质问中说出了这致命一击。院长的脸就拉下了，黑沉着脸说，咋啦？非得都让我说出来完不可？我问你，医院谁说了算？当然院长。我再问你，市里谁说了算？问的人说，当然书记。院长说，看破不说破，才是好朋友。还让我都一齐说出来吗？
水很深。
吴大夫知道这水有多深。他私下里向那帮质问的朋友，偶尔也交交底，问质问的，你知道小牛他老公给谁开车？当然，大家也知道，一个给市领导开车的，医院里通常是知道的。但他们很难知道一个给领导开车的，与领导的关系怎样。不就是高级轿夫吗？再高级的轿夫也是轿夫。比如，我们是什么级别，轿夫是什么级别？吴大夫耐心解释：时代不同了，今轿夫非彼轿夫也。今轿夫，开豪车，白天相候，夜晚相伴，夫人未知者，轿夫先知。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儿女不如。单说这豪车——你懂的，领导们不能坐豪车，这是规定的。但规定的是外表，里面的讲究可就多了去了。杂面肉包是什么意思吗？车还是国产车，可车上的配置那可不一般了，全皮封装，卫星导航，全套富士影音通讯系统，赏心悦目，大气简洁，可以按摩，可以电视，可以。。。再说一层吧！宰相家人三品官。你可知道，和珅厉害吧？给和珅剃头的，能给自己谋个知府干干。——吴大夫有点演义，他说的是他听说的江湖桥段，类似于连升三级里面的张好古。但因为吴大夫是权威，而权威就是权威。这时候，听的人往往睁大眼睛，连连咋舌，如同天方夜谭。——你看，帮忙给高知们做工作的，反倒成了吴大夫。得说，这时候吴大夫刚刚与牛护士做了邻居。他知道，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帮牛护士解解围，别说传不到邻居那里，就算传到，起码邻居对他不会有意见吧？再说，牛护士长相甜美，一排白白的牙齿，两个浅浅的酒窝，春风摆柳的身姿，不说院花，也是院花之亚，而且还特别会说话，见了吴大夫，未说先笑，已让人未闻先醉，更何况她还有一个给领导开车的老公。吴大夫的心里早有所动。有这样基础，吴大夫和牛护士，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好邻居。
邻居也是需要磨合的，磨合的好了自然是好邻居，磨合的不好了就难了，见面不说话是小事儿，你看我不顺，我看你不顺，丢点儿垃圾，放点儿音乐，小孩儿不听话了，指桑骂槐也是有的，再升级就是吵架干仗，也屡见不鲜。一开始，牛护士和吴大夫，他俩还好说，倒是吴大夫老婆不对付。这天中午，两个人一起下班，在门口遇到了牛护士，吴大夫说，小牛今天上行政班啊回来的早？牛护士说，都十二点了，我也是刚刚回。——在咱是早，人家不一定都围着桌子开饭了。吴大夫说是是，干咱们这行的，日月颠倒了。——今天咋吃啊？牛护士说，还不知道囡囡想吃啥呢。进得屋，老婆瞪着他看，看得他莫名其妙，说，我脸上有花？老婆说，脸上没有，只怕心里有了。吴大夫说，怕我心里有，命里没有。吆吆！还想命里有呢！吴大夫说，别心啦命啦。——咋吃？本来路上说好的是老婆下水饺，现在老婆一屁股做到沙发上说，老吴，你小嘴甜的呀你，你咋不说，上俺家吃吧？干咱们这行的，日月颠倒，黯淡无光了是吧？吴大夫说，你添油加醋，我说的是日月颠倒，可没说黯淡无光。——不兴栽赃陷害。老婆一连声咦咦，你还护着人家不是？吴大夫说，有啥好护的。——下饺子吧？老婆说你下。吴大夫说我累，上午抢救一个病人，折腾半天。老婆说就你累？我看一个病人，还没把听诊器放好，哇地一下就吐我一身，恶心死了。——你下！吴大夫说，好好，听夫人的，我下。说着就接水，开灶，倒饺子。老婆说，你又冷水下了。从古到今都是开水下水饺，就你颠倒乾坤，凉水下了。吴大夫翻看手机，指给老婆看，一边看一边说，老脑筋，跟不上形势。这一说不打紧，两人又开始争论谁是老脑筋死脑筋。
下好了自己吃的，呲溜着嘴尝了一个，就准备下美娜的，打开冰箱，翻来翻去，都是肉馅的，寻韭菜馅的，却没了，芹菜馅的也没了。于是老吴喊，美娜！只听见卫生间淋水声音，就走过去，见她正在水蓬头下站着冲淋，老吴问，没素的了，你凑合着吃肉的吧？美娜说，肉的你吃吧，我素的，芹菜馅的！老吴说，素的没了！美娜说，不管，就素的，芹菜馅的！老吴说你是打死和尚要和尚啊。好好，我去买。临了关门，想杀杀美娜气焰，指着她说，咋又胖了，看你那腰上的赘肉，快把你包围了！美娜呸了声，再加一个滚。
这边正要出门，却记起火还没关，朝自己头上拍两下说下不为例，就下楼往超市去。
回了家，正欲敲门，却听见有人说话。美娜开了门，问你钥匙呢？老吴瞧见牛护士在沙发上坐着，旁边还有几箱东西。就说，都是你，非素的不行，害我大中午的朝外跑！跑的紧了，钥匙还不忘了？美娜说，你就是丢三落四，什么时候给自己丢了，才干净！别吃水饺了，你看小牛给掂的啥？牛护士说，也没啥，想着中午紧张，刚好建国陪书记下县，县里企业送的东西，应急或许用上。老吴看了，却是荞麦鸡蛋面，银龙粉丝，槐店牛肉。老吴说，看小牛，这咋好意思，让你破费这些？美娜说，家里有呢。——还不谢谢人家！老吴说那当然。——换换口味，吃荞麦鸡蛋面？荞麦可是第一保健品呢。美娜说，你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小牛这边刚拿来，你就先吃上，就这点出息？牛护士赶紧说，说的啥呀，还烦请你们的不成：建国一个同学想住院，特别点名要住李姐病床呢。说着起身，给美娜说，李主任，那就麻烦您，看看啥时候有腾出的床？美娜说，好，有一个病号，磨蹭着不肯出院，下午我给他商量，再说？说完，起身送牛护士。老吴跟在后面，纵起了鼻子，分辨那是老婆的，哪是牛护士的，却有了一缕缕兰花的幽香。
摆上饭，有老吴的水饺，美娜的荞麦面，上面漂着香菜，西红柿的颜色衬托的整碗面煞是好看，调好的槐店牛肉，经葱丝香油一拌，也泛着香味儿，再加上他爱吃的臭豆腐，花生米，美娜的粉丝木耳。老吴说，凑合了，夫人请！——要不要喝杯助兴？说着自己先夹一片牛肉入了嘴。美娜说，我倒是饿，却没食欲。老吴说，还想着上班的事儿？算了吧，咱就是伺候人命，赶紧换脑，美食第一。——科里的小范没事儿都去健身房，你也去吧？——美娜记起刚刚老吴说的话，问：你多会儿说我啥，腰上的赘肉又多了？吴说，逗你玩呢，苗条死了！美娜说，哎！看看人家牛护士，才一个护士，住上好房子不说，还那样苗条——天下的好事儿都摊给她了！老吴说，人家手眼通天，这不带气的：老天爷就这样：越好，越让你好上加好。好在，咱也不坏吧？美娜说，你就知道满足，什么时候你当了院长，再满足不迟。老吴说，事在人为，院长难道只兴姓张的干，不兴我吴某人干？美娜说，正的还没干上，还想院长呢。——吃你的饭吧！老吴寻出红酒，自己倒了，也给美娜倒。美娜说，还真得喝一口。哎！咋也没想到，和牛护士成了邻居！老吴说，小护士你别瞧不上，这些人厉害的多了。俺科的小贾，部长媳妇呢，小牛老公，不才是一个司机？美娜说，所以嘛，你别太高兴了，要知道，你和谁是邻居。老吴说，你这话大有深意啊。美娜说，啥深意不深意的——别胡乱打主意就成。老吴说哪里话。忽然手机响了起来，看时，却是老家的，就不接。美娜问谁的，咋不接啊？吴说，还是老家拆迁的事儿，没完没了。——今天拆迁，明天拆迁，啥时候没有拆迁，我看天下就太平了。美娜说我看看。老吴递过去说，看看谁的。美娜说，你家的那破事儿，说不清。老吴说，不管它吧。吃咱的，喝咱的！于是两个人吃饭喝酒，不在话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