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最后一碗药,毒性也就解的差不多,只是身体内部仍有着许许多多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疼。
世上总有这样的东西,在旦夕间便可制造出青春常驻的伤口,稍稍碰触就不得安宁。
东陵绯靠在床沿上闭目养神——其实没办法安稳的,鼻腔到胸口都是火烧一样的疼,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一眼看过去便知道她心情很差。
倒也不是怕疼,能有多疼呢?
只是她对受伤这件事一向非常厌恶,即使是磕破了点皮也会烦躁许久。
倒是有些娇气了,东陵绯自己会这样想,可是人生已经这样的苦了,她实在不愿意再接受额外的苦难。
鹅毛大雪已是彻骨,再来风霜几层,谁愿意?
伤病归伤病,肩上的责任却不会因此减少,第二日早上照例是要去巡军,一来是检阅,二来也是安抚。
这几日什么正事也没做,除了鸡肋的巡查就是毫无意义的搏杀,东陵绯慢悠悠的走着,有点无奈的想。
谢钧在她旁边走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几日他总是一幅没睡醒的慵懒模样,身上也凉的吓人,却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她想起谢钧担忧的神情,心里便生出些许愧意来,初见时那清霁桀骜的少年被自己这一次次的不顾惜逼的简直有些谨小慎微了。
东陵绯靠在谢钧怀中,回忆起初见的那几日,又转过头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笑了。
这人如今看起来文文雅雅,有时甚至让她生出几分照镜子的错觉来,但怎么会呢,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谢钧同季平生是同样的人,一样的明亮照眼,一样的肆意潇洒,他的儒雅是由身份地位的要求而不得不做出的,是一张面具一种习惯,这皮肉之下实则有着随心所欲的骨。
若季平生心思深沉些收敛些,大约会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他才是“山青花欲燃”的好颜色。
东陵绯同他不一样,即使弯起一样的笑,总归她已经冷了,她是个只有一点尖锐棱角的人,没办法给予所有人同等模样的东西。
谢钧是发烫的火焰,而她是草木燃尽后轻飘飘的灰烬,尽管是幼兔绒毛一般的软糯稚嫩,说到底却只是冰凉的残败。
早凉透了。
军营非常大,一路下来少不得要两个时辰,东陵绯本来已经做好苦熬的准备,却在走了没多久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为着一个误入军营的小姑娘。
“按例,擅入军营者当斩,可这孩子才五六岁,兄弟们实在是下不了手,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抱着孩子的士兵一脸为难的问道。
那孩子看起来极为恐惧慌张,把脑袋埋在士兵怀中不敢张望,东陵绯面对小孩子一向心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强求军纪,便软了声音问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呀?”
她本来就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这孩子渐渐的没那么害怕,怯生生的转头看东陵绯,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褐色的细软头发,一双上挑的凤眼,玉雪纯澈,像跌入凡间的小仙子,连打扮也相似—双环髻,发间簪一串小珍珠,一身清爽的霁色小衫,小嘴巴上点染了些红色。
东陵绯声音都发颤,犹疑的低唤:“繁弱…”恍惚之间,与李岑鸣相斗的过往与从前的年月交织在一起渐渐湮没。
她没办法冷静,所有的理智在此刻溃败,脑海中莫名晃过三个字。
现世报。
东陵绯颤巍巍的,小心翼翼的去碰触,她哑着嗓音:“来让姐姐抱,好不好?”
是补偿吗?是命运轮回?还是又一场局呢?
她不知道,但放不开。
多可爱的孩子,晶莹剔透的小姑娘,蔚蓝明朗的小姑娘。
她轻轻抱起如同抱着将化的冰,冰中阳光一闪,带起点点艳色,如桃花。
山未青花已燃。
划破锦衣,顺着肩膀生花的一条细长伤口,轻微到仿佛根本没有死亡的目的。
但很快的,人们便注意到血红中蠕动的黑点,像初生的小蚕般软软的蠕动。
是蛊。
东陵绯有对付这些小玩意儿的经验,她几乎没有迟疑,抬手抓住从袖中滑出的匕首,连皮带肉的削下一块来,那团肉落在地上,很快被黑色的小虫完全吞噬,一点渣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严格来说是在此之前,她下意识的将这孩子连同那滴血的刀刃揽入怀中,直到被季新念的一声惊呼唤回神智,才猛然松手将她扔在了地上。
小姑娘见事败,也不害怕,立刻将刀转向自己刺下去,却被谢钧制住动弹不得,他完全不顾面前是个五六岁稚龄的小姑娘,一手掐下去便有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尺青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的翻出纱布为她包扎,创面虽浅却很大,痛的东陵绯一身的冷汗,脸色立刻就白了下来,眉头狠狠的皱起。
她抬起手来,不由自主的轻轻抚上肩上的伤痕,手指微微的颤抖,指节也蜷缩着,看起来脆弱而无助。
东陵绯细细的喘着气,显然情绪不太稳定,她抿着唇,一忍再忍,终于还是猛地抽出了季新念腰间的佩剑,一剑斩向纤瘦的小女孩。
这一剑劈下,未必会死,但必定逃不过一个残废。
如果没有被拦住的话。
她闭上眼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忍着肩上的疼痛,眼神顺着剑尖一点点爬升,目光被阴翳之色填满,最终停留在持剑人的脸上,她已经极为努力的压制着怒意,神情却仍然冰冷的可怕。
江延岁。
东陵绯发觉自己没办法冷静的与他沟通,便只以剑尖挑了一下他手中的长枪,示意他让开。
江延岁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劝道:“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日后再重新教导也可以。”
东陵绯有点不耐烦,却没强硬的动手,只是勉强的解释了一句:“这张脸我没办法忍,让开。”便要继续动手。
情急之下,江延岁伸手握住她持剑的手腕,神情恳切:“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大,就算真是……留下也是个念想。”
“念想?”东陵绯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手指紧紧的握着剑柄,指节发白,忽然向上挑剑刺向江延岁,却在靠上他衣襟时停了下来,缓缓松开手任由剑摔落在地,仿佛连拿起的力气都没有。
江延岁松了一口气,心里却生出浓浓的恐慌来,说不清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