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色格外浓,孤星寥落,四野皆寂,就好像这广袤之原,连一丝活物也没有似的。
但若凝神细听,也有机会从飒飒风声中捕捉到细密的格格不入,是利刃划开脖颈,鲜血洒落一地。
有人在激烈的打斗,但没有出声,为什么呀?
若是问东陵绯,她必是用往常的温柔语气浅浅的说:“挣扎才会出声,眼下又没有。”
为什么没有挣扎呢?
这种问题,都不必刻意回答,只要将目光移至这生死场中,答案立显。
东陵绯孤身站立,长发散落了下来,温顺的垂在腰际,她低着头,使人看不清神色。
整个画面都发暗,只有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去看,才能见到白玉柔和的反光,氤氤氲氲的,若无其事的掩饰着被它镶嵌的匕首,那匕首因沾满了血,已不再对月光做出反应。
地上躺了一地的尸体,喉管被干脆地切断了,肉还连着,伤口倒也并不十分难看。
这堆尸体之外,先前的玄衣人僵硬的站立着,身体防备的紧绷着,惊疑不定:“一年前的刺杀明明…你的武功没有废?还是重新练了匕首?”
他没在第一时间得到回答,只听得一声与平常大相径庭的阴冷笑声,面前的女子紧接着抬起了头,月光照进她眼中,一双泛着红的眼。
她握着手中匕首,一步步的靠近,极轻极慢却又清晰无比的说着:“父皇自己动的手,不清楚么?分枝荷都解不了的奇毒,怎么可能单单放过了我……其实倒不如是我。”
语气漫不经心的,却又似含着入骨的悲痛,含着这一年来不得不面对的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剜心长别。
“至于匕首,我练了十四年的趁手兵器,原本是精心准备了,想要献给父皇的寿礼。哪里就能想到,汲汲营营,总是一场空。”
说到这,东陵绯抬手转转嵌玉的武器,看着它,眼神渐渐温和了:“它唤作夙霜,你可听说过么?”
夙霜……玄衣人脸色复杂的看着她,想起来数十年前世人对这旷世奇兵的叹惋,说好好的一把绝品,本该饮血为生,落入大将军手中,偏偏被嫌弃阴狠毒辣,就那么雪藏了。
可方才那一场屠杀,蛇行蜥步,招招是为正道不容的邪路,怎么就会在这样一位以儒雅温和闻名的女子手中被使出,简直令人错愕。
他表情太明显,东陵绯看的笑了,耐心的为他答疑解惑:“我比谁都要明白,那一对帝后是怎么样的败类,以他们为敌,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比他们更甚么?”
她补充着:“不论我是否纯善,总归在他面前,我不是便够了。”
玄衣人站在原地不动,即便东陵绯一步一步的靠近也没有丝毫改变,被吓傻了一样。
她不再说话,猛的向前掠去,反手一刀没入肩头,干脆利落。
在刀锋擦过脖颈前的瞬间,她诡异的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极为刻意的为玄衣刺客留了个空子。
机会太难得,玄衣人来不及考虑其他,抓紧时机动了手。
他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张雪白的帕子,极快的抖动了一下,便有同色的粉末洋洋洒洒的扑向东陵绯,如细雪纷飞。
她没动,任由粉末铺面,重拾起未完的动作,一刀割开了面前人的皮肉,看着他不出意外的瞪大双眼,仰面倒下。
东陵绯神色漠然的向后退去,拂了拂衣上细微的白色粉末。
那粉末很细,带着隐约的香气,她渐渐感到有腥气在喉中爬升,不由得笑了,一脸的解脱。
“不昼的花粉……”她喃喃的念着:“既然如此,不论我此番是生是死,都偿清了,父皇。”
传闻上古时,大荒之外有火山,其中生有不昼木,昼夜为火焚身,此火日夜不灭,不为风雨所动。
传闻虽不可信,这不昼木,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世所罕见,可解天下至毒。
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总归天下灵药多的很,巧却巧在,身为解毒圣物的不昼木,却有着至寒至毒的花朵,常人触之即亡,唯有不昼果可解。
因为这特性,不昼木便成为诡谋之人心中的妙物,肆意滥用了好一阵子。
不昼木这格外的青睐而祸事无数,到了如今,唯有北辰宫中尚有一株,被好生照看着,常人难以见到。
“这样好的东西,竟来用在我身上。”到了此时,她饶有兴趣的想着,感受着自己被痛楚漫漫淹没。
头疼随时间剧烈起来,她隐约感到腥恶的液体向上翻涌,顺着嘴角滑下,溅成伤心的红。
心跳愈发的快,呼吸也渐渐急促,她终于是支撑不住的跪倒在地,一点点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也不知季新念能不能及时看到她留的字条,东陵绯想着,倒也不太担心。
毒性到了最后,痛感消了下去,只是困,脑袋迷糊没办法思考,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被什么人轻柔抱了起来,却想不出来对方的身份。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自己被抱了很久,后来又被人轻轻放在软被上,微凉的指尖掠过她的脸,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情景似曾相识,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却不知道在哪见过。
就如此吧,不想去管了,东陵绯最后懒散放任的想着,纵容自己沉入一场长梦。
那的确是极遥远的过去了。
这是平宁七年十二月的寻常夜晚,打更的宫人从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旁经过,此处无人居住,听闻夜里常有鬼哭之声,小桃战战兢兢的从旁经过,开始后悔鬼迷心窍的为了几锭银子替人顶班,她快步走着,想要早点离开。
这里想必真是荒芜许久了,乱花杂树在四周凌乱的生长着,光影流动,如同精魅四窜。
小桃低头只管走,好不容易见了灯光,心里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女人呜咽声吓得一颤,反应过来之后不管不顾的向前跌跌撞撞的跑,直到这条狭路的尽头才停下来休息。
她害怕的喘着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又把她吓得不轻。
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幼童,慢慢的从这条路上走过来,戴着小小的斗篷,看不清脸。
小桃正要跑,突然瞥见这孩子身后的影子,喔,有影子,不是鬼,她稍稍安心了些。
等这孩子走过来,她便说:“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这地方闹鬼。”
那孩子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满了鲜血的小脸,是个女孩子,她在笑。
幽暗小径,流血的幼童,这未免太过可怕,小桃来不及思考,尖叫一声跑出了小路。
被落下的小姑娘愣了愣,随即抱歉的低声说了一句:“实在对不住。”
便也走远了。
怕什么呢?东陵绯在梦里这样想,分明是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