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绯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伤口仍非常的疼痛,刀比想象中插得要深许多,也不知道好不好得起来,她这样想着,偏过头看见谢钧靠着床柱小憩,忽然感到一阵安心。
长夜深无影,幸有君相伴。
她没有唤他,轻手轻脚的坐起来一点,静静地凝视着他。
谢钧看起来非常的疲惫,眼下青黑色很深,眼角甚至生出了几丝细纹,憔悴倦怠,比原先瘦了些。
东陵绯伸手碰了碰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些酸痛,她低头看着胸前的白纱,微微出神。
自东陵绯受伤昏迷后,谢钧已几天未曾合眼了,今天夜里实在太累便歇了一会儿,不曾想到东陵绯就在此刻醒来了。
他于梦中惊醒,便看见东陵绯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低眉瞅着自己的伤,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茫然。
谢钧怔住了,好半天,才哑着声音唤她:“青燃。”带点欢喜的颤音,甚至有些惶恐之意。
东陵绯听见他的声音,转过来,望着他笑,见他没反应,又有些疑惑的睁大了眼,瞳仁水盈盈的,如一只小鹿。
他的小姑娘。
谢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气息,温柔的笑着问她:“感觉如何,身上还痛吗?”
东陵绯自觉不是多么矫情的人,被他这么一问,不知怎么从心里生出些委屈来,垂头丧气的:“好疼,两处伤都好疼。”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问道:“我睡了几天?”
谢钧站起来想要抱住她,刚刚走了一步,腿一软绊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柱子才勉强稳住,他冲着担忧的东陵绯笑了笑,偏头想想:“现在是初九下半夜,大约有四天了。”
“四天了……”她有些沉不住气似的皱起眉,喃喃的重复着。
“怎么了?”谢钧不解的看向她。
东陵绯小幅度的摇着头,笑了一笑:“我只是在想,这么久了,伤还未好全,想必是有些麻烦。”
谢钧俯下身吻了吻她:“明日便启程离开东越,祈梁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别害怕。”他抱着她轻轻的拍着,像抚慰幼童一般。
东陵绯点了点头,闭上眼:“我知道,只是事情刚刚发生,心有余悸罢了。”她抿着嘴笑了笑:“不害怕的。”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在东越,即使有盈川,也比呆在盛宛安全得多。
盈川不过是一个他国的公主,而盛宛,却有一个全心全意,要她去死的君王。
纵然那位帝王已经完全的放弃了她,也到底是当作英雄孺慕了十五年的父亲,要去与他相争,甚至杀了他……
哪有那么简单。
第二日早上醒来后,东陵绯才见到哭的不成样子的忆时和尺青,付橙也担忧的在一旁望着。
“殿下日后,万不可为了我们二人涉险,把自己搭进去是万万不值得的。”尺青红着眼睛,抽抽噎噎的念叨着,忆时打着哭嗝说不出话,拼命的点着头。
东陵绯安抚的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傻话,当然是值得的。”
再三保证了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又软磨硬泡了许久,东陵绯才终于得到一干人的允许,踏上了回程的路。
她懒散的歪在马车里,靠在谢钧身上,时不时转转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表情有些凝重。
谢钧小心的调整了姿势,确定不会压到东陵绯的伤口,又伸出手为她按摩。
“呐。”她仰起头笑,不小心扯到了颈上的伤口,疼的嘶了一声,谢钧忙俯下身,迁就着她的姿势:“我还以为你会拦着我呢。”
他温柔的笑,摇摇头:“如今我在你身边,就没关系了,小青燃,我会保护你的。”不惜一切代价,谢钧低眉,在心里补充道。
“我并不是真正的盛宛太子。”沉默半晌,东陵绯冷不丁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声音喑哑。
她翻身从榻上下来,看着桌上的果子无从下手,便从车厢壁上的柜中拿出一个楠木盒子,从中翻出一把匕首,开始削皮,谢钧无奈的笑了,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一点点的处理着手中的水果。
很好看的的匕首,镶了小粒的翠,青蓝色,闪着冷冷的光,如眼密布。
她坐在软榻上看着,悬空的脚一下下的摇,慢慢的解释着:“我本是先帝表妹的女儿,她不知用何种手段将我换进了宫里,大约是想要让我夺了这盛宛帝位。我及笄后,他从旧人处知晓了此事,便要杀了我。”
东陵绯恹恹的靠着车厢,低下头:“却只误伤了我的伴读,我想办法夺了盛宛的权,又不忍伤他,便以始元节为由来到了东越。”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父皇或者别的什么人,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本来想要交了兵权离开皇宫的。”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眼神暗下来:“谁知父皇他当真半分情面都不讲……”
谢钧将果子切成几瓣,动作轻柔的喂给东陵绯,眼中满是心疼:”这件事不怪你的,做错的人也不是你。”
东陵绯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如今一来我就是孤儿了,娘亲生下我之后不过一日,父亲就去了,待到五岁,娘亲也病亡。”
盛宛帝王之妹下嫁与功勋卓著的大将军季平生,二人恩爱不移,琴瑟和鸣,乃一时佳话。
谢钧亲亲她的发顶,语气温柔的不像话:“季将军是一代战神,昭华公主亦以殊华行世。听闻盛帝曾下罪己诏,言明失此良才是自己之过,言辞颇为恳切。”
那是自然,东陵绯点着头,心中冷冷的笑,古人自污为义,今人自污争微利,从来如此。
至于琴瑟和鸣,深爱…那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处,东陵绯倚着车窗慢慢的回想着,眸子冷极。
可以深爱,深深的厚重的爱为楔子那故事,却是以浓烈沉重,难以化开的背叛,杀戮与忌惮恐惧作结的,这一场爱恨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她,作为不被喜爱的遗留承担一切。
……
罢了,既如此,便如此
路上辗转不过几日,便到了云暮城下。
盛宛都城,云暮。
东陵绯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眼睛有些湿了。
这座书香墨韵的风雅之城挺拔如昔:城墙高耸,斑驳的青色砖块上覆盖着细弱的藤蔓,这弱小的植物用带着淡淡湿气的氤氲绿意锁住了古墙的宏伟。
过路浮萍客,只感到烟水迢迢,云雾脉脉的无骨柔情缠桓心上,绕指三转—非得要真正走入其中,才能感受到这古城于悠悠千年间沉淀魂魄中的凛然之威。
她闭眼,不忍去看。
要开始了呢,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