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天漏一样,大雨下的分不清楚天与地,分不清楚这雨是从天上下来的还是从地上升起的。你眼前所能看见的东西寥寥无几,大雨灌进你的眼睛里,你身体的所有地方,根本就睁不开眼睛。人在雨中也早已经感觉不到雨的存在,大树,石头,花花草草,森林里的那些小动物们,世间万物与雨和混为一体。大雨毫无头绪的冲洗着世间万物,当然也包括人。横冲直撞的冲,劈头盖脸的冲。不容你有丝毫的反抗和辩解,你只有认它摆布的冲洗着,冲的你寸步难行,冲的你无怨无悔。此刻雨中的你就像你平时手里洗的衣服洗的碗。
就在这样的大雨里,吉祥姥姥走进了那座放牛人住的棚子里。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木板搭成的简易棚子,可是对于此刻的她简直就是救命一样的地方。
棚子里面非常简陋,无任何烟火之气。不过相对于外面的大雨这里面就显得是那么的不一样了,不但不一样,每个角落还散落着一股股的温暖出来。
此刻外面的世界就如同汪洋大海,而且狂风肆虐,巨浪翻天。这个棚子就是大海中的一艘帆船,不管外面怎么样失去控制,这里面总归是好于外面的,进来后人一下子平稳踏实了,安全安静了,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了。
棚子里面陈设非常简陋,一张破旧不堪的铁床,床上有被子褥子和枕头,看上去已经脏的不行。靠墙的位置放了一个木头箱子,吉祥姥姥好奇的打开看了看,里面竟然有二张白面饼子和几块牛肉干。地面中间位置还有一个简易的铁炉子,旁边摆放着一堆整齐的柴和一本旧日历。
吉祥姥姥找到了火柴盒,里面的火柴干干爽爽的一划就着了。她赶紧升起火,突然一切如此美好。
这放牛人住的棚子,这铁床,这点燃的火炉还有那木箱子里白面饼子和牛肉干。吉祥姥姥把身上的衣服烤干了,躺在铁床上盖着那床破旧的被子,虽然她知道这被子不干净,肯定是放牛的人盖过的。但是她真的太累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她觉得这被子是她盖过的最舒服的被子。棚子很小,热的很快,一会功夫这里面跟外面就彻底的是二个世界了。此刻她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发烫,她不在感觉到冰冷了。
只是吉祥她姥姥不知道四十年以后吉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里走进了小河的深处。
他们彼此素未谋面,她更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么一个外孙子。但是他们都经历过这样的雨天并在外面与大雨混为一体,变成被冲洗的这世间万物的一部分,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棵小草。大雨里她走进了放牛人的棚子,而吉祥走进了河里去找他的驴子。
睡醒后的吉祥姥姥睁开依旧疲倦的眼皮子,外面的雨小了很多依旧下着没有停的意思。天色已晚,她赶紧起来准备离开,却惊讶的发现炉子上有一个烧的热气腾腾的茶壶,里面漂出了浓郁的奶香,旁边一个铁盘子上放着二张白面饼子,一个不锈钢的大杯子。
虽然疑惑眼前这一切,不过肚子里是真的太空荡荡的了。早晨离开家吃了二个馒头,天气晴好的时候差不多二个馒头可以顶到回去的,不过经过这场大雨她的体力比平时消耗的多了许多。
她把茶壶里翻滚的奶茶倒了满满一大杯,掰着白面饼子小心翼翼的吃喝了起来。吃喝的过程中她不停的望着那扇木门,想也许一会儿主人就会走进来了,要跟人家说声谢谢。可是二张白面饼子二杯奶茶都喝完了也不见有人打开那扇木门。只是门外的雨稀里哗啦的。
她知道她该回家了,家里还等着她做饭,她的第二个女儿还要等她回去吃口奶。这里离家不远了,走的快也就二十几分钟。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里的东西,把被子床都整理整齐,然后背起自己的采药篮筐推开木门走进稀里哗啦的细雨中去了。
太阳来到了院子里的的最上头,吉祥姥爷想去撒泡尿,顺便走走,看看一会儿回来吉祥姥姥还在不在墙头碎玻璃上。他刚准备起身,脚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的,他无比恼怒张嘴骂:“日你先人的。”
怎么了?无法发出声音?此刻的他脚不能动,嘴巴也不能说,脑子却特别的清楚。他突然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了,中了邪一样。
他又骂:“我日你先人,狗日的杂种,你个烂女人,死球你妈的还要整我。”他只能在心里骂骂罢了。只不过嘴巴还一张一合的样子,脸涨的通红。加上头顶上的老虎般的太阳,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红红的。
他骂的越来越起劲了,就是那几句话几个词来回来去的组合排列。但是眼神却死盯盯的盯着墙头上的吉祥姥姥。不一会儿眼珠子就充血了。他是恨她的。
二个相差不过一岁多的女儿让吉祥姥姥成为一个母亲,却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她爱她的二个女儿,但是繁重的劳作和家务让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抱抱她们,亲亲她们。
她想的最多的是怎么让她们多吃点东西,不要被奶奶和那个男人嫌弃打骂,这样就足够好了。从木棚躲雨回来的她赶紧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土豆全都是新挖出来的随便煮上一下就非常好吃了。
土豆是他们一年到头最主要的食物,土豆养活了他们以及他们的祖辈。吉祥妈就吃了一辈子的土豆,每天都要吃土豆,即使有了其他的选择她依旧要吃土豆。土豆就是她的生命,她的根,她的娘。
她刚一落地就死了妈妈,没喝过一口奶水,她来到人间第一口吃的就是土豆。吉祥爸经常会带回来羊肉,一家人都在吃肉,她却仍然吃土豆。她在吉祥家的院子里各个角落里种满了土豆,年年都长的极好。她种的土豆总是特别的好吃,跟任何菜肉煮在一起都能混合出一股别样的风味。她种的土豆煮好后闪着金光,入口即化。她爱土豆,她恨猪。
吉祥妈跟吉祥爸回到了村子里,她知道每家每户只要有人的都在窗户里面或者躲在角落里,树背后,门背后,墙背后面在偷看她。只是看法不同:笑嘻嘻的看,贼眉鼠眼的看,猎奇的看,看不起的看,当然还有羡慕的看。那些小媳妇们多半是羡慕的看着她。
她们都知道吉祥爸是个好人,没有恶习,会做饭,爱打扫院子,洗衣服,而且绝对不会打骂媳妇。他是一个尊重女人的村里男人。而且吉祥爸长的多好看啊!身材外表都比她们自己家里的那位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呢!要不是家里有一个瘫子妈,穷,吉祥爸绝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稀罕货,别说在村子里,就是到县上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帅哥。
这些谁心里都懂。女人们偷看的时候心里嘀咕:瞧,人家还不是找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啧啧,这就是本事,哪个女人跟了他那绝对,呵呵。过日子跟吉祥爸爸才是舒坦。
这些也只有那些媳妇们心里这样嘀咕着。小姑娘们是不会这样想的。媳妇们跟了自家屋里头那位,每天活儿是拼命的干,屋里屋外,从早忙到黑。那些个男人多半都有恶习,吃喝抽赌。女人们万一哪里不小心惹到酒后,输钱后的他们,那肯定就要挨顿打了。哪像吉祥爸见到谁都是温和的一笑。
一个大老爷们儿照顾瘫子妈,兄弟姐妹都爱管不管的,偶尔过来带点吃的用的也是他们用剩下的,不入他们眼的,就要变质和已经变质了的。那些吃的用的不过是掩饰他们自己的罪恶罢了,好让自己的良心稍安那么一点点。
即使这样,吉祥爸从来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们喜欢来就来,不来我也一样过,至于带来的东西也都笑呵呵的收下,也会笑呵呵的用着,吃着。
鬼旦媳妇此时正在菜地里给大豆浇粪,消息她是早就知道了,但是她没有如同其他媳妇们那样偷偷摸摸的想瞟上一眼吉祥妈。
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她独自沉浸在大粪的熏蒸之下,安静,孤独,肥硕。她第一次见到吉祥妈的时候是在吉祥妈到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那时天气早晚已经渐渐转凉,她衬着太阳还足赶紧把所有的被子都拿出来晒一晒。院子里地方不够用了她就走出来在二棵树之间拉根绳子。正当她在使劲的绑绳子的时候吉祥妈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并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回笑了一下,彼此都没有说话。
她觉得吉祥妈长的挺好看的,跟一般的村里姑娘不太一样,她穿的衣服好像都比很多村里人穿的小那么一号,很合身,颜色也很素,但是很好看,有点像城里的姑娘。吉祥妈身材娇小瘦弱,皮肤略黑,但是五官端正,眼睫毛黑乎乎的毛绒绒的。睫毛长的眼睛就是会显得特别有神。
鬼旦媳妇躲闪着吉祥妈的眼神忙乎着她手里的活儿。她见到吉祥妈为啥心里慌乱?是因为她见过吉祥爸光着膀子的样子,还是因为吉祥爸经常到她们家的院子里取她家鬼旦借过来的梯子?
这个村子里的女人跟吉祥爸接触最多的恐怕就是她了。不,应该是看的最多,只是她不知道那梯子或者别的什么工具都是她男人鬼旦故意借过来的。她更不会知道她男人鬼旦为啥要这样做。
嫁给鬼旦后她一直没有孩子,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不下蛋的鸡,鬼旦也是这样想的,但在他去了一个亲戚家里后他改变了想法,那家大儿子取了一位生过孩子的女人,可是他们依旧没有孩子,后来去检查医院里的大夫说是男人的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后鬼旦心里没底了。他开始让吉祥爸往自己家院子里跑主要是他从小跟吉祥爸长大,他后来盖了新房子,娶了新媳妇,而吉祥爸依旧是他们小时候的样子,无论房子,还是人。鬼旦自觉自己是不想让吉祥爸感到不自在所以总是邀请他或者尽量的想跟他保持一种“联系”,好让吉祥爸觉得他们依旧是小时候一样。吉祥爸觉得鬼旦不过是在自己面前显摆显摆而已,那就配合他显摆吧!
每次走进鬼旦家的院子都能看见鬼旦媳妇的身影,她好像准备饭菜一样把自己准备好了,肥硕的身板子,滴溜滴溜转的眼珠子,但是皮肤好,脸上是必然要晒黑了的,但是她身子上的皮肤还是好的,而且特别的好。
她从来都是穿长衣长裤基本上都遮挡住了,但是透过衣服领子,裤脚子,手腕子等处你还是能看出来,真的是雪白雪白的。鬼旦媳妇身板子虽然壮硕,可是肉是紧实的,没有任何下坠的部位,每一块肉都无比坚挺的立在本来的位置上。
吉祥爸当然明白她每次的碰巧出现,还有那滴溜溜的眼珠子里转来转去的意思。但是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干,在他的世界里那不是人干的事。但事情的发展让他也始料不及。
一个天刚刚黑的傍晚,鬼旦轻轻的敲开了吉祥爸家的大门。一身酒气的鬼旦沉默的坐在了吉祥爸的面前,涨红的黑脸,充血的眼珠子,瘦弱的肩膀子,这一切使眼前这位疲惫的男人看上去更加的疲惫。这个跟吉祥爸从小就在一起的鬼旦此刻是那样的可怜无助。他提着一个玻璃酒瓶子看着脚底下一言不发喝了一口。
“这是咋了?出啥事了?有啥你赶紧说。”吉祥爸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酒瓶子给抢了过来。
鬼旦一把把酒瓶子又抢了回来,但还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要不要我给你整点肉,你这干喝酒也不成呢!”吉祥爸看着他,看了几秒钟就转身离开去弄肉了。家里还有一点羊下水和羊蹄子,他端着一盆羊下水和羊蹄子放到了鬼旦身旁的茶几上。回手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了鬼旦面前:“明天你忙啥呢?没事就帮我把厕所修一下。那厕所位置不对,臭的很得换个地方。”他看鬼旦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就又接着说:“你今年咋不出去干活儿呢?咋?是钱挣够了,嫌多了不成?我是走不开,否则谁不出去找钱去。”
鬼旦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吉祥爸低声说了一句:“我就想有个娃娃,不行吗?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你这事不能急,急也没办法,慢慢来嘛,会有的。要不明个你去二郎山烧烧香去,准的很。”吉祥爸笑嘻嘻的说道。
“早就去过了,每年初一十五我都去,没用,屁用没有。”
“那谁家不是也不是一直没有娃娃,去二郎山烧了几回香,那人家接着就是一个儿子一个丫头。你别急。我当你咋地了,原来是愁这个。”吉祥爸还是笑嘻嘻样子。
二个人在寂静的夜里坐在寂静的房间里,鬼旦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玻璃瓶子里的白酒,吉祥爸爸笑嘻嘻的陪着他。这个院子里顿时感觉温暖了起来。
就连吉祥奶听到吉祥爸的笑声也跟着笑了。吉祥爸是想让鬼旦放松一下,所以有的没的跟他胡扯了起来。
过一会儿鬼旦也松弛了下来,坐在椅子上的他身体柔软了许多。他们聊起了小时候去隔壁村子里偷鸡,一起去爬高压线,一起去跟着养马人去训练那头野马。
那些情景就好像发生在今天白天一样。只是今天白天真实的情况是鬼旦听到了他二婶跟人家说:到底是谁的问题谁知道呢?他二婶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抱着她那瘦巴巴的,长的一点也不像她儿子的小孙子,那小孙子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鬼旦家就鬼旦一根独苗,他爸爸家里兄弟姐妹倒是挺多,也就是他的叔叔姑姑们,不过都走动的不多。同村的只有他二叔跟小叔,如今叔叔姑姑们都有了自己的孙子孙女,就他啥也没有。尤其二婶那抱着孩子的样子让他浑身不自在,鬼旦爸爸也是走的早,叔叔姑姑们开始还是有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的,只是时间一长也就那样了。再往后就是各种亲戚间的鸡零狗碎,鸡毛蒜皮。
鬼旦妈活着的时候经常气的低声抽泣,她总觉得自己一个寡妇,这样子就被人家给欺负了。其实她经常这样痛哭,没事就哭。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命是怎样的苦,说着说着天就黑了。天黑了她就不要再说了,回屋睡觉去了。
鬼旦就是在这一幕幕哭声中长大的,以至于后来他耳朵出现了幻听,总是会听到女人的抽泣声。
鬼旦媳妇过门的那一天晚上鬼旦就一直听到有女人的抽泣声。那声音听着也不是他妈的声音,可能所有女人的哭声都是差不多的吧!
他对这抽泣声不是厌烦,也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他爸爸在他八岁那年离开的,他记得他听到消息后也不大清楚是咋个回事,他不记得昏倒了的妈妈和相继赶过来的叔叔姑姑们。但是他记得他第一个想去找的人是吉祥爸,他想第一个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鬼旦看着吉祥爸说:“你能帮我不?”
“啥事,你说啥事吗?”
“你能给我一个娃娃吗?”
“你胡说啥呢?我咋给你?让你媳妇给你生一个就是。”
“你和她,给我,给我生一个就是。”
吉祥爸爸愣住了马上又说:“你,你小子喝多说胡话呢。”
“我没有,我不行啊!我去年在城里医院查过了,我不行。”
“啥,啥不行?”
“我不是男人。”鬼旦痛苦的痛哭的说。
“那大夫就没给个方子?咱有病治病。”
鬼旦又喝了一口:“没有办法,啥办法也没有。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家从小就我一个独苗,现在又要绝后了。这事不能说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