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向西走，走至一个有些破败的小县城，那里四处可以看出衰败的痕迹，开始斑驳发黄的墙体，街上随处可见的动物大小便，全是玻璃渣子的的小广场，没有人居住的老房子长满了蜘蛛网。阿四在那里遇到开了个烧烤店的小张安，阿四每到一个地方，必须要去的是烧烤摊和酒馆。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前驻足可以让他感到满足，在酒馆里喝醉可以让他安静下来陷入思考，这也是阿四最接近佛祖的时候，于是他走进了小张安的烧烤店。店长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利落的短发，精致的妆容，穿了件黑色的坎肩，露出臂膀上的花臂。乍一看还挺吓人，其实就是个不到一米六五的小个子，不胖不瘦。看到阿四走进店里，小张安对着他笑了笑。阿四也笑了笑，表示善意，开始点东西，小张安拿到炭火上去烤。
小张安坐到阿四对面，笑了笑，对阿四说，大和尚，你还挺有意思。阿四吹了一瓶啤酒，回了一句，你也不错。然后两人就都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小张安也吹了一瓶啤酒，酒精容易上头，上头了容易失去平日里伪装的冷静和镇定，开始胡言乱语。阿四向小张安说了自己不知道说过了几遍的故事，向北走有个叫石庙的寺庙，生下来被抛弃了，他被那里的方丈捡了去，长大、离开。故事结束时总结了一句没有意思，然后看向小张安，等待着她说出自己的一个小故事，可能是小时候被同班的小男孩掀裙子，又或者是少年时期和哪个潇洒不羁的男孩子谈过的恋爱……
小张安有一个在小县城相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家庭，那还是在一二十年前，爸爸在政府的某个部门里当了个小领导，妈妈是个老师，家住在小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家里有辆某个牌子的汽车。虽然不能算是大富大贵，但说得上个小康之家，一家四口可以过得富足。哥哥那时候已经是上大学的了，小张安在家做小公主，多少难免有些娇纵的小脾气。她从小不太喜欢学习，所以就不招那个自诩不会因为成绩区分待人、对谁都一样公平的班主任的喜欢。她明明对那些家长和她交好的孩子会要好一些，或者说会好很多的，偏偏要假装善良，对谁都一样。对那些孩子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善良的模样，对那些从乡下转学过来的、成绩不那么好的同学，同样的错误她会用算得上恶毒的语言去咒骂。再记忆深刻一点的，是班主任是个教数学的，每天上课之前都要检查作业，那天好几个同学都没有带作业，课后她特别申明了，若是今后谁还不带作业，不管是真没有带还是假没带，她都会请那个人回家取去，没有作业就不要进教室。上帝有时候很会安排事情，这不，第二天，班里一个一向成绩不错的女孩子，在检查作业的时候说自己没带，班主任既没有叫那个女孩子出去找作业，说那位同学在班里一直很优秀，她相信她。下课铃一打，那位乖乖的优秀学生就从桌箱里拿出干干净净的作业本，在全班面前笑。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小张安就磨了磨牙，不知道要怎么评价，但是她开始不相信公平和诚实了。命运会开玩笑是因为人的始料不及，再过一天，又到检查作业的那项程序的时候，小张安翻遍了书包的角角落落、桌厢的前前后后，完了，她没有带作业。她刚刚想要站起来告诉老师自己回家拿作业，没说完大脑就发蒙了，开始一片空白。她被班主任拖着推出了教室，她抬头都没有看清楚班主任的脸，只听见近乎冷漠的恶言恶语，就知道你是个不爱学习的，今天要是没有作业，那就不要给我进教室。小张安想也没想就往楼下跑，也没有考虑自己还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没有老师的假条，她甚至出不了学校的大门。她果然被门卫拦住了，说什么都要老师的假条才能放她出门。可是想想刚才班主任的那张可怕的嘴脸，小张安怕了，她对老大爷说了半天，说自己家就在学校边上，取了作业就马上回来。好说歹说，大爷要求她在十分钟之内回到学校就给她放行。她答应了，其实她家离学校步行至少二十分钟，她拼尽全力地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心中带着恐慌和对班主任的恨意。最后她把作业带回教室的时候，前桌后桌的同学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是写满的。但是从头到尾，班主任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把她赶出教室后的叫骂。小张安一边庆幸着自己是作了作业的，一边加剧了对那个虚伪老师的恨意，可能带了私人感情。这个故事在她小学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说过很多遍，对不同的人。他们有的理解她的故事，有的认为老师那样对小张安也没什么大错，毕竟之前班主任有说过。那些都不太重要了，但是对小学班主任，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喜欢不起来了，并且很厌恶。所以她开始有了叛逆的表现，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她开始故意不做作业、和其他班几个在街上“混”的同学逃课。老师越骂她她越是要那样做，最后爸爸妈妈都开始说她，刚开始是劝她，后来随着她行为越来越过分，他们开始对她破口大骂，一向疼她的父亲甚至动力手。她觉得班主任可以随便批评她、骂她，但是爸爸妈妈不能，她很生气，认为爸爸妈妈不理解她，和老师站在一边。这个时候，她还知道一个改变她一生的秘密，她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孩子。这让她有了一种错误的终于理解了爸妈的所有行为的恍然大悟感，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所以他们帮着老师骂自己、打自己。这样的认识让她不管不顾地放纵自己的行为，和那些同学出去打架、找那些在街道上游荡的不良青少年飙车，最后拖着一条像是从大腿根剥了皮的伤腿离家出走，说是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后在市里的火车站里被父母找到，她哭了，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还很饿，都快去翻垃圾桶了，哪里还有一个小公主的样子?
那些还仅仅是她小学五六年级时的“光辉事迹”，再到初中，她更频繁地逃课、学会和社会上那些青年打群架、学会吸烟和喝酒。成为老师眼中的坏学生、同学眼中的不良分子，她还开始早恋，对象是是比她没大多少的辍学不良少年，没有分什么喜不喜欢，可能是喜欢的，但那时候她更需的是支持者，一个或者一些站在她这一边去反抗老师、父母的人，他们一样都不服老师的管教、听不见父母的谆谆教诲，用别样的行为去引起别人的关注。他们崇尚所谓的自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于是他们去围攻那些所谓对他们翻白眼、用异样眼神看他们的人，蜂拥而上，把人推到在地、拳打脚踢。打伤、见血、警察鸣笛。或者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街道上游行、大喊大叫、砸垃圾桶、在人家的墙上乱涂乱画。飙车，在露水深重的夜里，呜呜地吼，冷风灌进身体，全身都疼，摔了还大笑，带着一身伤，抹抹嘴角，觉得自己像是青春影片里的英雄。或者几个人到街上拦住那些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学生，不给钱就天天纠缠。那段日子，什么事都干，全是都不应该干的。她初一下学期就辍学了，过了一段混账日子后，在应该初三上学期的那个冬天，她要嫁人了，她怀孕了，十五岁。还记得那天她随着人流混进了学校里，在开冬季运动会，她去找孩子是那个比她没上学时还算走得近的几个同学，啃着一只几块钱买来的麻辣鸡腿，对他们说自己要结婚了，他们问为什么这么早结婚，她说她怀孕了，孩子是男朋友的。他们就没有再说话了，全是十四五六岁的孩子，对他们来说，结婚生子这样的事还没有想到。最后在学校里巡逻的保安看到她了，因为她没有穿校服就叫来了老师，学校校长一边拽着她往外走一边问她非校内人员却要到学校里来捣乱，看着她染的头黄色的短发说，要是下次再看见她骚扰学校的学生，就直接报警了。小张安觉得他说得挺夸张的，还是顺从地被赶出了学校，她没想多待。婚礼那天，同学一个没来，婚礼上除了她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开心的，或许她也不开心，但是事已至此。父母认识的，虽然说不上是权贵之人，但怎么样都是小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对张家出了这么个女儿感到好笑，看闹剧一样看着两个平均年龄没有到十七岁的孩子的婚礼，都端着一副假笑，说着违心的祝福语。父母啥没有说，对她早失望了，要换做是小张安，她可能会庆幸这么个丢脸的玩意儿不是亲生的，要么就早把人捏死，省的到处招惹是非、丢他们的老脸。再过一年，她产下一个孩子，随着男人到了小县城周边的一个小村子的老家过日子。怎么说呢？孩子算不上什么爱情结晶，他们本身还是孩子，说什么爱不爱还太早，只不过是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筑成恶果，需要人承担责任。
她已经不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着的小公主了，需要自己为自己的生活而做些什么，带孩子之余还摆了个小摊卖水果，生活果然很难，她以前见过不少卖水果，摆小摊的。不论是刮风下雨，都推着个满满的小车到处走，还得提防城管的突然袭击，那时候觉得没什么，现在亲身体会，没有想象中容易，很累很苦，她甚至都推不动那笨重的车。说到底男人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混混，没有正经的工作，他们都没有固定的收入和维持生活的基本物质，靠卖水果赚不到什么大钱，将孩子交给家里俩个老人带之后，小张安和男人到省外务工，进了个车间，俩个人蜗居在不到二十平的水泥房里，没有洗衣机，没有冰箱，只有一个电饭锅和一个电磁炉，一张床就是睡觉和堆放各样东西的地方。天气炎热，开着电扇吹都浑身冒汗。再者是车间里的工作，小张安没吃过那样的苦，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了，到外边的厂上做模具，挑着灰浆，拌沙子，最后推进高达几百度的烤箱内烘烤，倒铁水、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高温将她原本稚嫩的皮肤变得粗糙、干黄，汗液将身上的衣服打湿，让她浑身都是汗臭味。手上开始有老茧，肩被重物一点点压弯。被成人的生活压迫，将她一点点变了样子，再没了一个青春女孩该有的样子。她开始哭泣，心中滋生怨恨和悔意，男人讨厌看到她哭泣的样子，那样会让他觉得小张安在无声地抱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无能和毫无作为。他们开始争吵，在二十平大小的空间内相互攻击、声嘶力竭地叫喊，用最恶毒的语言相互咒骂。小张安说男人这辈子注定是个碌碌无为的小混混，他那毫不起眼的出生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他那没有什么文化、老实本分的父母不会教育人，一家子活该是穷鬼。男人说她是天生的孽种，变成这副鬼样子都还不知道自己亲爹亲妈是谁，活该被人嘲笑抛弃。然后他们都开始不工作，男人开始出去鬼混，出入酒吧，深夜不归，要么就是一身酒气回到小房子里同她争吵。最后是男人找到了一个在某些场所里工作的新欢，俩个人耀武扬威要她滚。她利利落落地滚了，说来也是好笑，对于所发生的这一切，小张安感觉不到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活了这么些年没什么意思。歌词有说，假如把犯得起的错，该错过的错过，应该还来得及去悔过。她在偶尔的梦醒，曾试想过，如果她没有犯过年少时候的大错，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宠自己的哥哥，做个有些小脾气的公主，念完书，有份不错的工作，来场正经的爱情，和大多数人一样过完平淡的一生。但歌里也说，可惜没有如果。人生大错难回头，多少悔恨遗终生。她后悔了，但是不能回头。
她回到了小县城，和男人掰了，他家不愿意再养孩子，说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他们不愿意给别人养儿子。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开了这家烧烤店，起早贪黑地做。她也没有再去找父母，听说哥哥结婚了，嫂子生了个大胖儿子。因为父亲工作的调整，举家搬到了临市。一个看着她长大的叔叔说，父亲走时告诉他，若是哪天在小县城里见到小张安，就告诉她新家的地址，要是有时间就到家里看看。小张安去过，在那幢围墙爬满了蔷薇的房子的门前，透过阳光照射花朵所折射出的影子间，看到那个男人在逗弄小孙子，小孩子嘴里呜呜地不知道在表达什么，咧开的小嘴边还都是口水，旁边的女人则坐在藤椅上温柔的笑着。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夏季午后，男人和女人也对着另一个孩子露出过这样的笑。她忽然就哭了，然后在阳光下转身走了，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阿四边吃边听醉酒的女人说完故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起身付钱打算离开，原本躺在桌上的女人抬起来头，灯光中女人的脸显得很白，一双眼中还有东西在闪烁，却很清明。或者她压根没有醉，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里，借着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把平日里揣在心里的什么东西倒出来。阿四对女人说，你还挺作。女人笑了，意味不明。
阿四走出女人的烧烤店，借着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窗看向店里的女人，她正用手往脸上擦着些什么，谁知道呢?可能是妆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