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严格来说,我是回来喝健生的喜酒的。当然,如果说我是很久没回家了,回来看看,顺带参加健生的婚礼,我也不反对。
摩托车驶入村口牌坊的时候,雨暂时地停了。
我和健生,在塑料雨衣下闷了津津的汗,我的脸贴上他湿透了的背,擅自从他双腋下伸过手解雨衣的扣,他哼了一声:“你等一下吧……”
我也没等,猛地一下把雨衣从我们头上掀了下来,一阵清凉的风夹杂着新鲜的狗粪味扑面而来。
健生咕哝着:“呜呵,这好危险的……”
我还是没搭理,一只手抓着的雨衣迎风飘扬很是好玩,我顺着风晃动着它,绕着手把它卷成一个团,甩出的水花泼上了路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花卦。
花卦先是“嚯嚯嚯”地嚷了几声,然后奔出来冲着我的背影很惊奇地喊:“咦——你翻来啊呢,不用开工啊?”
“呃。”我随口应着,一个漂亮的弯把她割出了我的视线以外。
我想问健生她是谁,我看着都眼熟,可是认不得,自小我就是沉默的孩子,认得的村人我都伯父伯母爷爷奶奶地乱叫一通,但要问我这是谁谁我都说不上来,出去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敞在我眼前的家门让我立刻忘记了嘴边的问号。
我跳下车,推开院门率先走了进去。
我妈倚着屋门坐在板凳上,脚边撑一只尼龙塑料袋,正往里叠着金银——那种巴掌大一面贴着金或银箔的方形纸片,叠成元宝的形状,乡下的老女人常年得空便叠,旧历节庆或碰上什么神的诞日进宝都要用的;爸就在红木长椅上打着呼噜。
我妈的惊奇比起那花卦内敛很多,但话都是一样的,她说:“咦——几时翻来的,不用开工啦?”
我嗯了一声跨进门槛。爸刚好瓮声瓮气地转了个身,翻开眼皮扫了我一眼。
妈提高了声量又问:“怎么不用开工了,请假啦?”
我说:“没有,这些天有空。”
妈说:“怎么有空,那么好,又说好多事做?”
爸接口说:“厂里没货做就休息了,有乜好问!”
我听着也不说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解释最容易接受,也不再纠正“工厂”和“公司”的提法,爸认为那是一样的概念。我转身对跟进来的健生说:“行了,谢谢你。”
健生听见我的话,笑得有点别扭,他说:“我帮你拿东西上去吧。”
我说:“不用,你有事忙就忙去吧,我收拾一下,晚点去你那坐坐。”
健生说声好,我目送着他走出去,回头看妈正打量我的高跟鞋,她哧声哧气地说:“穿那么高,十足像个番薯妹……”
乡下把外乡人统称为番薯,原则上出了本市的都是番薯,省内的是小番薯,省外的是大番薯,年轻的番薯,男的叫番薯仔,女的叫番薯妹,老了的,就叫番薯佬和番薯婆,从前学校里湖南来的班主任,妈叫她番薯老师,每每问我番薯老师叫我干什么,番薯老师怎样怎样……
我应她一句,我不是番薯是什么。一边说一边翻找钱包,抽出一叠钞票给了她。那一叠是十张,回来前就数好叠齐的。
她接了也不数,依旧坐着,只是侧一侧身塞进裤兜里。但我知道她很久以前就有一个本子,压在装内衣的抽屉里,爸和哥哥每拿一次钱回家就登记下日期和数目,我离家后不知道还有用没用。
我提着行李准备上我睡觉的阁楼,一下子又记起来什么,回头向妈说:“我今晚不回来吃了,我和健生出去吃饭。”
妈眼珠滚向左上角斜乜着我,不是节庆,平白出门吃饭,在乡下是不顾家的男人才会干的事情,是要被女人们低声咒骂的:“干乜吃饭去?”
我说:“健生结婚,我请他吃个饭怎么了?”
“还出去吃,真架势……”
我扔下妈的咕哝爬上阁楼,沿着陡陡的木梯,我手里拿着东西,但我可以不攀扶保持平衡向上。
楼板颜色暗哑,我踢掉鞋子,踩在上面察觉到淡淡的一层灰,矮柜和椅子也是。窗开着,这一直是屋后堂透光通风用的,我不在也常开着。
我可以想象妈每天早上7点多爬起床,沿着梯子上来、推开窗板、用竹竿撑紧这一连串动作,然后到了晚上11点又爬上来关上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