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则:路上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好朋友,在这里,我叫她林月。
在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前,我们已认识多年,那是在约莫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林月以插班生的身份从湖南衡阳来到了我们学校,和我同级不同班。
那时我们生活的空间还是足够闭塞,来去不过是在临近的几个村庄之间赤着脚嬉闹,一个外省来的和我们操着不同方言的插班生能在第一时间赚足我们的眼球。
我们好奇她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好奇她白皙中透着红润的肤色,好奇她自来卷的束成马尾的长发,也好奇她那旧得色泽再不鲜艳的圆领T恤。
然而这好奇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林月就淹没在我们聒噪的叫嚷声中,似乎生活里没了她这个人。
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应该写写林月,但林月安静,在我们相互交集的那些年里,她可作为故事的经历是凤毛麟角的。
那些年越是久远,有关林月的记忆就越是支离破碎,犹如一串散落在沙砾上的珍珠,我一直在寻找一根能把它们串起来的丝线。
最后我决定从1999年9月份上高中的时候说起,那是我和林月开始熟悉起来的时候。
这年,我们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并一同被分在了高一(4)班。同班的同学中,只有我们俩住在同一个村子,可以在每天晚修后搭伴骑车回家。
第一天晚修的课间,她就来到我桌前,用一口她已能流利吞吐但在我听来并不纯正的方言说:“千信,放学了等我好不好啊?”
就这样,我们的友谊以骑在自行车上交谈的方式开始了。
不得不说我们的关系在刚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对等,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岁月里,我在林月面前持着莫名的本地人优越感,再加上我是学校的新生状元,以过了重点中学录取线的高分考进这所普通高中,而林月成绩中等偏上,我觉得我有足够的理由在她面前仰起高贵的头颅。
林月呢,似乎也很乐意捧着我的高傲,学习上的疑难,她问我,人际上的困惑,她也向我倾诉。
“那个王涛,真是气死我了,自习的时候他问我借涂改液,我借了给他,还给我的时候,他这样……就这样……”
林月松开一只把着车的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弹开了五根手指,“我让他给我捡回来,他理都不理我!”她蹙了蹙眉,但嘴角还带着笑意,丝毫看不出与她言语里相应的生气的意味。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来,我一直就不喜欢王涛这样的人,典型的外貌主义,整天涎着脸围着班上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生转,对着我和林月这种相貌平凡的女生就故意耍酷,板着一张抹布脸爱理不理。
我心想,借涂改液啊,怎么不找那几个漂亮女生借啊,干嘛找林月借啊,没出息的家伙。
我凌厉地说道:“这说明他对人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素质太差!他觉得他找你帮忙那是给你的施舍,你就该帮助他。
“他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以为世界都是围着他转的,而他只能为少数他认为值得的人付出。你看他对丁香这样吗?他对小雪这样吗?他对别人的好是有选择有条件的,你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我骑在自行车上,一手把着车,另一只手随着言语的高扬而激烈地指画,口沫横飞得很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我很为我自己从这件琐事中得出的高深结论而自豪,林月也显然被“尊重”、“素质”、“施舍”、“自我中心主义者”等几个沉重的词语唬着了,她神色凝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多数时候林月以我的话为尊,她只有极少数的固执己见的时候。比如那次我们谈论起当时正播完的《还珠格格》第二部。
林月说,她觉得第二部里“先妃”长得最漂亮。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纠正她:“是‘香妃’,不是‘先妃’。”
她摇摇头说:“是‘先妃’,没错。”
我说:“你读错啦,那个字读‘香’,后鼻音,你读成前鼻音了。”
“我知道啊!我是读后鼻音啊,‘xiān’,‘先妃’,就是这样啊!”林月一边说,一边头一点一点的,似乎这样能加重她话语的说服力。
我不由得也增大了我的话音:“不是这样啦!‘xiāng’,是‘香妃’!小时候老师怎么教你后鼻音的啊?”
“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啊!”
“那是你们老师教错了,没水平!”我空出一只手,用力地摆了一下,“你想想,看《还珠格格》的时候,他们是念‘先妃’还是‘香妃’?”
林月不假思索地说:“念‘先妃’啊!我听得很清楚的!”
这下我彻底无语了,心里无比纠结着,恨不能让《还珠格格》第二部再重播一次,好拉着林月站在电视机前,让她认识她的错误,然后我方能舒心地大笑。
后来,这部剧集确实重播了,只是那时林月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在当时18岁不到的我看来,是足够的远——我失去了当面纠正她的机会。
无论哪种类型的谈话都让我觉得林月是个十足的笨蛋。
事实上,相比林月,我除了多读几本闲书,我并没有更丰厚的人生阅历去告诉她什么是好的而什么是不好的,对人对事的看法我也一直处于偏执的牢笼中,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学校与家的往返途中,我就这样不断地以压倒性的气势朝她灌输我种种不成熟的观点,以此彰显我自以为是的智慧,林月总默默地全盘接受着,不时点点头。
自小我就觉得我心里有无数的话语,我洞察着身边的人所看不见的世界,仿佛我掌握着一种身边无人通晓的语言,我渴望被聆听,但所有人总行色匆匆。
我觉得没有人懂我,这养成了我的孤傲与清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月是我寂寞人生里的第一个倾听者。
我在乎的并不是林月能听懂多少,是否接受,而是,我终于能说话了。我不是大人们口中所说的那种沉默寡言的安静的孩子。
每天晚修结束后半个小时的车程再也不够装载我那滔滔不绝的话语了,我开始在白天放学的时候甚至上学的时候也叫上林月。
林月家在村子篮球场正对着的那条巷子尽头,是一间租住的旧平房,和我家的老平房一样。
原本暗灰色的青砖墙面和朱红瓦顶上爬满了枯死后发黑的青苔,人字形的屋顶上长着不知名的杂草随风飘动,围墙内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屋内昏暗无光,下雨的时候,屋里会摆满了盛接漏下的雨水的盆罐。
我常常是把车停在巷口,一只脚撑在地上,大嚷一声:“林月!”林月会马上答应着,然后很快就骑着车穿过巷子出来了,从不耽搁。
好几次下午上学的时候去早了的,我也会把自行车推进林月家的院子里等她。
每次我一进门,林月的妈妈总是满脸笑意地和我打招呼,而林月会马上给我搬来一张磨得发光的木头板凳,让我坐着。
林月的妈妈很瘦,她能把眼睛笑成很好看的弯弯月牙状,脸颊堆上深深的笑纹,林月那圆圆的脸蛋以及自来卷的长发很明显是遗传自这个典型的湖南女人。
林月的爸爸通常是不在家的,他开一辆拖拉机在工地里跑运输,早出晚归的,和林月相交几年,我几乎没见过他。
偶然几次知道她爸爸在家的,林月也总会竖起一根食指告诉我她爸爸刚下班回来,正在睡觉。林月还有个弟弟,人很腼腆,见了我,也是很少说话的。
林月搬给我的板凳我通常不坐,我喜欢双手抱胸,跟在她身后转,看着她抹净折叠方桌上的饭粒、洗碗、洗衣服,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直到她把湿嗒嗒的手往身上一揩,告诉我可以走了为止。
有一次我们推着车正要出门,林月的妈妈提着用几只塑料袋重重包裹着的不知什么追出来要塞到我手上。原来林月的妈妈刚裹了粽子,非要我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我讶异得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种自家包的粽子虽然算不上什么贵重物品,但打小到同学家串门,从来没有谁给我这种小孩子馈赠过什么。
我难以形容心里的感受,是受宠若惊,还是突兀难当?我本能地推脱起来,说着“不用不用”,但林月的妈妈见我不接就干脆要往我车头上挂了。
林月也帮腔说道:“你带回去尝尝啊!很好吃的!”
我灵光一闪,说:“这到点上学了啊,带去学校不方便,我回来的时候再拿吧。”
我当时想的是放学回去就回去了,要赶着上晚修的,哪里还会记得粽子的事呢。
傍晚放学回到家,我像往常一样匆匆洗过澡然后吃饭,我刚洗过头,一头仍滴着水的长发搭在肩上,湿透了半边衣衫,我顾不上来,一口紧接一口地扒着饭。
忽然林月的叫声从门外传了进来,我抬头看看墙上的老式摇摆钟,六点半不到,怎么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呢?
我搁下饭碗走出去,林月站在门前,笑容灿烂,她手里提着那袋粽子。
她说:“千信你忘了拿粽子了。”
她把粽子送到我手上,就摆摆手往回走:“我先回去洗澡了,等下见!”我呆呆地点了点头,连“谢谢”也忘了说。
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明白了林月虽然自小长在广东,但她身上却带有典型的湖南人的质朴和善良。
她并非真对我的喋喋不休毫无异议,只是一直因着骨子里的隐忍和厚道宽容着我的自大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