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在武国兵败的时候被虏到河塘,此后,她郁郁寡欢,直到死的那一天。她说,她的国家死了,她是亡国的子民,亡国的子民没有尊严,她活着,但比死了还难受。
我不理解母亲的情绪,我不知道国是什么。
我在河塘出生,在河塘长大,我没有见过母亲所说的国。
在我看来,河塘就很不错,虽然这里名不副实:河塘,其实滴水不容,寸草不生。
河塘是大漠里的一座城,城里住了两百多人,水是河塘最珍贵的东西。
我问爹爹,没有水,为什么叫河塘?
爹爹说:“这是因为我们盼水,我们渴望生存下来。我们一无所有,要生存,就得抢。我们不是王官贵族,他们天生就有的,我们没有。
这不说明他们比我们高贵,只是他们命好。我们是抢,但抢得光明正大,我们不杀人,只要活下来,我们也从来不多拿。”
爹爹是母亲唤作强盗的那个人,是河塘的城主。
从武国被流放的女眷行伍中虏到我母亲,是爹爹这辈子最庆幸的事。
爹爹说,母亲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而且知书达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然而,母亲看不起爹爹,她在他面前总是骄傲地仰着头,我认为,母亲对待爹爹是刻薄的。
爹爹是城里的英雄,却给予了母亲极大的容忍,他容忍她仰着高贵的头颅,容忍她从不直视他,容忍她郁郁寡欢。
我懂事以后,我明白到爹爹其实很爱母亲,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不懂她心里的煎熬。
他们话不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相处,爹爹的盖世英雄,母亲的温柔贤淑,只有单独在我面前才展现着。
爹爹教我骑马射箭,母亲教我识字读书,我在马背上长大,也在书香中成长,他们以各自迥异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影响着我,而不求融合,这造就了我性格中的冷峻和孤独。
漠说,我眼里有对这个世界的焦渴。这让他感到可怕,他怕失去我。
漠的爹爹希望漠娶我,我们打小他就有这个想法。但爹爹对此不置可否,他觉得我以后肯定会成为英雄的,因为我果断,说一不二,有学识,城里同辈中没人打得过我,包括漠。
爹爹想为我寻一个出众的丈夫,而漠青涩、优柔寡断,还不够格。可是爹爹也没有直接拒绝漠,诚然,城里要比漠出众的同辈男子,也是没有的。
爹爹为我的婚事感到忧心,尽管我还小。
爹爹说他老了,他要在死前为我物色一个配得上我的丈夫。其实,爹爹不老,人们都知道,爹爹只是因为母亲的死而意气消沉。
母亲在我十四岁那年病死,此后,爹爹陷入了无尽的忧伤中,不能自拔。我知道,爹爹是死于忧伤,他早就立定了心意要随母亲去的。
一年后,爹爹在抢劫一支行伍的时候,死在了对方头领的刀下。
爹爹被抬进城来,满城哀伤。
那时爹爹还没断气,他被安置在母亲床上,一直念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的房间,一如她活着的模样,每天燃着她喜爱的香薰。
爹爹已神志不清,他伸直双手狂抓着夕阳的余晖,我用力抓住他的手,反反复复地模仿着母亲的声音,告诉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终于渐渐安静下去。
其实,他应该知道那是我,母亲终其一生,没对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温婉过一次,甚至死的时候也是背对着他。
她恨他,他的国灭了她的国。
夕阳滑落地平线的时候,我走出母亲的房间。
我走向城头,我没有抹脸上的泪,任由脸被风沙吹干。
两百多弟兄聚集城下,但鸦雀无声,两百多双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出现在城头。他们的城主死了,他们等待我作出决策,顷刻间我成了主宰着他们命运的人。
漠来到我身边,他动了动嘴唇,我赶在他出声前扬起手制止了他。一股庄严的权力感越过悲伤涌上我的眉心,我不要任何人在我之前打破城下的寂静。
我,是这座城的城主了。
我的声音嘶哑,但字字铿锵,我宣布:“各位,我的父亲死了!我,陆原,会继承我父亲的遗愿,让大家继续在大漠里生存下去!”
城下不知谁领的头,开始握着拳呼喊我的名字,他们喊:“陆原!陆原!陆原……”
我在渐渐升腾的喊声中仰起脸合上眼,悲伤、无助和使命感交织在心头,从今以后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了,我十五岁,我要担负起河塘的生死存亡。
接管河塘,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爹爹复仇。
据随爹爹出城的弟兄说,他们伏到的是一支奇怪的行伍,四十多人,全是青壮男,有庄稼汉,有读书人,有小商人,也有官府的小兵,他们交杂在一起,神色凝重。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盔甲,他领着他们前往边城,据说那儿正打着仗,这些人是准备入伍的。
我亲自点了六十员好手,骑了快马领着队伍朝西追去,两天后,我见到了那个叫乾诺的男人。
我的队伍从他们身后赶上,我来到乾诺身前一勒马头,回身直视着他。这是个面目硬朗的男人,眉如剑,目如炬,瘦削而精干。
身后的人见着了乾诺,拔出刀闹起来:“就是他,他杀了城主!”
对方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欺上前来,拔出刀怒气冲冲地吼道:“你们这帮强盗,国难当前,你们不思救国,还出尔反尔!你们城主说打败了他,就让我们过去,你们说话不算话!”
乾诺喊道:“孟虎,回来!”
他的话语中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孟虎咝咝地抽着气,不甘心地退到乾诺身后去。
乾诺说:“陆城主死了,我很遗憾,我和陆城主没有恩怨,我无心杀他。”
漠朝他喊道:“人已经死了,你拿命来填!”
对方听了漠的话,叫闹起来:“强盗!”
“出尔反尔!”
“不要饶了他们!”
乾诺稳住了众人,目光落在我身上,他问我:“陆城主亲自应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举起刀,大声说:“我爹爹说的话当然算数,可是我爹爹死了,我也不能这么算了。你的命留下来,你的人走。”
漠凑到我耳边说:“他不简单,出刀要狠,不要留情。”我不应他,也不看他,他悻悻然地带着弟兄们往后退了一丈。
孟虎见这架势,说道:“就你这女娃儿?如果你输了,又跑一个来,那还有完没完?”
我甩刀往下虚劈一下,说:“如果我输了,谁也不许再追究这事!违者不得再返河塘!”我这话是对我的弟兄说的,他们齐声应道:“好!”
我平举起刀,刀尖直指乾诺。
但他不拔刀,他摇了摇头说:“泓国侵犯我国,国家正值危难,每个人都有救国的责任。国家需要我,今天,我不能把命留在这里。
陆城主死在我刀下,如果我能从沙场上活着回来,我这条命就是你们的。到时,我到河塘去,任由宰割。”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漠说。
弟兄们在我身后喧嚣,我知道我不该答应他的请求,我凭什么相信他?我是河塘的城主,我该像我爹爹那般英勇,朝他挥砍我的刀。
可是这时我想起我至死思念故国的母亲。城里的弟兄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是异国的女子,不喜欢她的傲气,不喜欢她让爹爹神魂颠倒。
但爹爹爱她,至死不渝,而她爱她的国,至死不渝。我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也爱他的国,他要到沙场上保卫他的国——他的国,也是我的国。
我犹豫了。
乾诺从怀里摸出一面玉牌丢给我,说:“我父亲死在沙场上,留给我这面玉牌,作为凭证。”
我迎着阳光举起这面玉牌细细端详,玉质透彻无瑕,白中透着淡绿,四周雕花,围绕着一个“乾”字。
我看了看乾诺,他也看着我,等我的答复。一下子,我信了他的诚恳。
我把玉牌收进怀里,勒转马头说:“我们走。”
我从弟兄们中间穿过,他们默默地看着我,无声地给我让开一条路,然后跟着我往回走。
漠赶上来,与我肩并肩走着,他看着前方,神色凝重地说:“陆原,你不能这样回去。”
我不搭理他,一路再无言语。
我知道他们都怪我,他们都敬爱爹爹,他们定会恨我软弱,不能为爹爹复仇。
我爱爹爹,可是我也爱他们所不喜欢的我的母亲。小时候,我问母亲的国在哪里,母亲执着我的手扣在我心上,母亲告诉我:“你自己的国在这里。”
母亲至死也得不到河塘弟兄们的理解,包括我和爹爹,我们都站在她的国以外。如今,我不想杀那个护着我的国的人,我想,母亲会乐意我这样做。
一直到河塘,没有人再和我说话,没有人理我。
踏入城门那一刻,漠朝候着的人摇了摇头,跟着我回来的弟兄们朝大伙一阵小声的嘀咕后,人们开始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他们不直视我,我牵着马朝我家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地方,他们都低着头不看我,我走过以后,又都赤裸裸地看着我的后背。
他们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为什么那样看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乾诺不是把命许给我们了吗?
我合上屋门的时候,漠推开我的手,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