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从马车内走下的是泉城侯次子余鲲,身量高挑,头顶纯银雕镂束发银环,羊脂白玉带环腰,脚下一双黑色登云靴。内穿淡蓝色水波纹胡服箭袖,外罩同色无袖夹袍。夹袍下摆处绣着一幅栩栩如生的银鲤戏波图,借着主人行走之间袍角轻动,衣上银鲤也仿佛活物一般弄波戏水。
华贵精致到令人眩目的衣装,满脸清冷孤高的神情,甫一下车,一股仿佛天生高人一等的慑人气势不经意间就开始在人前散发开来。
掖城侯三子陈宁,个头中等体态微胖,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范。一袭浅黄色华服,从下车开始,就不停的用和善的眼神向前来迎侯的人群致意,配上白晰的肤色和满脸极富亲和力的微笑,令人一见就不由生出了些亲近之意。
身穿一领藏青色华服,论家世在四位贵公子中最为尊贵的金城郡公次子夏侯斌,下车之际却是随意的一跃而下。前两位贵公子皆是意态从容在仆从的扈护下,脚踏垫椅安步下车。夏侯公子极为突兀的从车内一跃而下,虽是大大的与其尊贵身份不符,只是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又正属年轻人的本性。而且这种洒脱不羁的举止,正和了回鹘人自由奔放的性子,却是无形中从下车伊始就赢得了众多回鹘权贵和少年们的好感。
等泉城侯、掖城侯和金城郡公家的三位公子在人前站定,第四辆马车内的威城侯独子呼延山,这才身形从容的步下马车,一袭白衣如雪,神情冷峻如冰,寒着脸一言不发的站在了三人中央正前方。
余、陈、夏侯三位汉家贵胄公子倒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隐约可见三人脸上都些微露出一丝苦笑的意味。最后还是面相最为和善的陈宁率先迈步,引着身旁三人一道,朝着已经快要迎到身前的托木尔拱手为礼,满脸堆笑的温声开口道:“宁等皆为晚辈,有劳山阳司马大人前来相迎,实在是折煞我等了。“
面对着年方十七八岁的四位汉家公子,身为可汗心腹,手握山阳兵马大权的托木尔,毫无自矜之意,反而是将身段放的极低:“哪里,哪里,陈公子太客气了。回鹘诸部在山阳开牙设帐,全赖天朝恩典和刺史大人与甘州诸位贵人们的看顾,我回鹘诸部二十万流民方能在这丰美的山阳草原上安心繁衍生息。诸位公子皆是天朝贵胄,汉家俊彦,屈尊来我们山阳这草创陋城,苦寒之地,本就是我们回鹘人的幸事。“
说到这里,托木尔还不忘回身向着云裳和蜚力等回鹘少年招呼着:“云裳、蜚力,你们也来与诸位公子打个招呼。你等年岁相仿,这几日的大巴扎上正好与诸位公子做个伴当。你们也应该好好见识见识天朝贵胄的风华气度,别整天没个正形只知道骑马游猎。”
托木尔这番说辞将身段放的太低,引得几位回鹘权贵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除了一向沉稳的蜚力应着父亲的吩咐上前恭敬见礼之外,云裳和巴雅、芒古等众回鹘少年脸上都不由的带着些不服气的神情,只是敷衍了事般的打了个招呼,随后就由云裳领头纷纷返身跨马奔回城中。
一番见礼过后,自有托木尔身边执掌山阳城事务的回鹘族人恭敬的引领金城四位公子入城安置。而与陈宁等人一道前来山阳的甘州刺史府书赞方仲义这才踱步走到托木尔身边笑着递上了一叠书信文册:“司马大人,这里是我家陈刺史呈与可汗的一封书信。下面的文册则是一份礼单。虽说是以刺史大人的名义相送,不过你也知道,刺史大人向来为官清廉,可拿不出这许多财货。这些东西实际上是那几位公子家中长辈,给建怀可汗的一些薄礼。”
托木尔与方仲义两人显然极为相熟,随意的抬手拍在了方仲义肩上,笑着说道:“刺史大人和甘州那几位贵人太客气了,我先代可汗谢过了。陈刺史府中最熟悉山阳诸事的就属你了,所以我估量着这次也应该还是让你老方来此,早就在家里备好了酒菜等着你呢。不过喝酒之前,咱们还得一起去可汗那里回禀一下,走吧老朋友。”
两人一路谈笑着入城,一柱香的时辰过后,绕过了七八条街道,一座占地极广,由丈高围墙圈起来的府坻显现面前。
高大的府门并不奢华,除了其规制高大彰显着山阳刺史府的威严之外,连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两扇厚重的门板也全是天然的木纹木色,别说铜钉铜环,竟是连漆都没涂。
如果不是大门两侧侍立着十名全幅兵甲极为雄壮的回鹘精锐武士,只怕没人能想到二十万回鹘人的大可汗,山阳城的主宰者,药罗葛.庞特勤的府坻会如此的简陋。
有托木尔引领,方仲义又是经常来往此处的熟客,值守门房的小官一边命人入内通报,一边恭敬的请两人入府。
穿过门廊,绕过一座由巨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一种令人诧异的情景映入眼帘。
沿着整个府坻的中轴线,一排高大笔直的白桦树林将整个刺史府一分为二。左侧夯土为基,青石铺路,耸立着几座虽不高大,却也颇有些精巧意味的汉家楼阁,其间还罗列着几排斜瓦飞檐的厢房。不时还影影绰绰的可见有人进出奔忙。这里正是庞特勤接待天朝贵客,处理山阳日常事务的山阳刺史府中枢所在。
而白桦林隔开的右侧,又是另一番景象。遍地绿草如荫,除了十几座游牧民族最常见的毡包如云朵般散落在草地上,零星可见在草地上啃食青草的牛羊马匹,其它的什么也没有了,仔细看去,你甚至可以在某个毡包旁看到几个回鹘妇人在挤牛乳、梳剪羊毛,一派天然的草原气象。
身为回鹘大汗,同时又受封于天朝的山阳刺史庞特勤,平日里除了重大事件之外,私下里无论是接见客人还是日常起居,大多都是在他那座已经颇显陈旧的高大毡包里进行。
与毡包门外的高大护卫笑着打过招呼,托木尔和方仲义掀开帘布入内,踏着脚下已经磨的看不出什么花纹的厚实羊毛地毡,方仲义肃容躬身,向着毡包上首处案几后端坐的一位老人恭敬行礼道:“甘州刺史府书赞方仲义,参见山阳刺史大人。“
“方书赞不必多礼,远来辛苦,先坐下喝杯马奶茶休息片刻。过两天大巴扎开幕,其间大事还需方书赞奔走劳碌从中牵针引线啊。”极是和蔼的语气,配上温和的笑声,老人很随意的摆手请方仲义入座。
往来此处多次的方仲义也习以为常的在行礼之后从容就座,端起一位妇人刚摆在面前案几上的一碗马**大口喝着。而托木尔则将陈刺史的书信和礼单递到了庞特勤手中。
借着方仲义饮茶歇息的片刻,简单浏览过手中的书信和礼单帐册,庞特勤笑着开口道:“老夫欲借着此次大巴扎集会之期为小女云裳择一佳婿,为了此事老夫也与陈刺史商议了不下十数次,其间也多亏方书赞往来奔走了。客气的话老夫就不再多说了,我回鹘人自五年前迁徙至山阳,到如今上有天朝眷顾,下赖山阳草原丰美,总算是将这二十万族众安顿了下来。而且依着河西走廊商贸之利,山阳城这几年也积攒下了不少的余财。手里有了点余财,日子安稳了,可也正因为如此,周边那些数年不曾往来的精绝、楼兰和阿尔泰诸部,甚至连极西之地巴尔喀什湖畔的哈萨克人,都好像是嗅到了肥肉的香味,不断遣使前来,想与我回鹘人重订盟约。“
说到这里,庞特勤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们可以忘了十二年前我回鹘内乱之际,他们做了什么,可老夫和身后的儿郎们却忘不了当年的鲜血和仇恨。我回鹘数十万族人的性命葬送之际,他们在观望,在趁火打劫!“
从庞特勤的语气中听明白了他的选择,方仲义心底大定,起身恳切的出言安慰这位老人:“如今回鹘人在山阳草原安居繁衍大有族群重兴之势,可汗又何必伤怀当年之事。只需再有三五年时间积蓄,提兵剿灭当初祸乱回鹘的嘎吉斯人当不是难事。到那时,但凡可汗有需,陈刺史也必当上禀神皇,请调大军为可汗臂助。“
“哈哈,人老了,总是容易想起旧事,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庞特勤笑着止住了这个话题,将话头转回到了金城来客身上:“对了,据孩儿们回报,金城来的四位公子,余侯之子清冷贵气,陈侯之子温润亲和,夏侯郡公之子洒脱不羁,只是不知呼延侯爷家的独子为何下车之际满面不豫之色?”
庞特勤的话听起来寻常,可是话里话外却包含了极大的深意。除了表明这位老人对于山阳城异常牢固迅捷的掌握之外,特意提到独子这个词,再加上看似关切的询问,其实都已经在暗中清楚的表明了庞特勤对威侯独子呼延山的青睐之意。
汉人承袭长辈爵位的多是长子,而呼延山身为威侯独子,日后承袭威城侯之位就更是清楚无误之事。在这方面,哪怕是家世最显赫的金城郡公次子夏侯斌,也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
身为极受陈刺史器重的幕僚,方仲义亦是心思灵珑机变非凡之辈,心里不断的转动着念头,嘴上却毫不迟疑的笑着做答道:“诸位公子能遵从家中长辈之命前来,心里都是明白此事之重要的。不过毕竟都是自幼在富贵中成长,又正是年轻气盛之时,想来有些清高自傲之气也是难免。可汗不必从多虑,只要云裳小姐能有属意之人,方某可代刺史大人担保,必定使山阳与金州结成一段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