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市区有些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
月光下,能看到一条标线已被磨损得差不多的公路,一头从市区里延伸出来,另一头伸向树林深处。
路边,有杂草绵延到了路面上,深扎在开裂的水泥缝隙之间。
从城市的方向,隐约听见有引擎的轰鸣声传来。不多时,两道光柱驱散了黑暗,一辆看上去有些单薄的出租车疾驰而来,碾过干枯的杂草,径直闯入了被阴影笼罩的树林。
随着汽车尾灯的远去,阴影又缓缓覆盖上来。
宛若伏行。
“嘿,好久没开这条路了,比以前还要荒凉啊。”司机小哥说道。
不过,在他意料之中的,就和他从“小姑娘这么晚了去郊外干啥啊。”那句开始到刚才这句为止所说的21句话一样,坐在后座的那个少女只淡漠地应了一声:
“嗯。”
“……”
说实话,气氛有些尴尬。
虽然自己也不是寂寞得非得和乘客聊天不可啦……但是怎么说呢,身为出租车司机却没能和乘客聊得火热,总有一种专业水平被质疑了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年轻人特有的矫情吧。
他是在市区接上的这个乘客,当时天色已晚,他正想着再跑最后一趟就该收工了,正巧就看到路边那个正在向出租车招手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件洁白的短袖长裙,裸露在空气中的胳膊透露着一种仿佛没见过阳光的苍白,在路灯下晃得有些吓人。
她个子不高,还带着一个几乎有她人一般高的琴箱,齐腰的黑色长发与白色裙摆一起在夜风中飘舞着,将少女的眼神隐在了青丝幕后。
只一眼,司机小哥就看得痴呆了——这小姑娘不怕冻着么?
现在才刚刚五月份啊!
把沉重的琴箱拖上车,少女说:“去阳光果园。”
司机小哥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一阵酥麻感从耳朵蔓延到全身——少女的嗓音难言的悦耳,那是一种未经沧桑的轻灵,听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可惜的是,那之后她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司机小哥用后视镜悄悄打量着这个安静的乘客,那娇小的少女正双腿蜷缩着靠在车门上,出神地望着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月光被斑驳的树影切得稀碎,出租车在树林间驶过,那破碎的月光便映在少女的瞳孔上,一闪、一闪……
……嘛,安静点也挺好的。
“城市广播电台,都市之声……
……现在是晚上11点整,欢迎收听《都市夜总汇》……
……小区内发生火灾,现已被扑灭……
……事主家的小儿子表示,曾在火灾现场里看到了长有人脸的火焰……”
车载广播里传来了主持人故作惊讶的声音,似乎是想营造一种悬疑紧张的气氛,司机小哥心里暗暗摇头:现在的电台真是越来越不景气了,居然连新闻节目也要用这种都市传说一样的的东西来当作噱头吗?
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他愕然发现那少女竟有些动容。
啊,是了,年轻人就是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
“唉呀,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这些电台的记者也不知道播点实在的,整天搞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难怪没人听……”
“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吗?”
“啊?啊!是!是很多次啊!这个电台最近播了好多什么长人脸的火焰啊,长腿的闪电啊,长翅膀的石头啊之类的,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目击证人,说得我都快要信了哈哈哈……”
没预料到自己的随口一说会得到回应,司机小哥连忙回答,语气殷勤得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听到好听的声音就这么着急和人家说话,这和在马路上看到美女就一个劲地盯着人家的脸猛看有什么区别了?
看着少女的眉头渐渐紧缩,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这种三更半夜的电台节目就是这样,像在讲恐怖故事一样,不用太当真的。”
“唔……是啊。”
少女的眉头舒展开来,微笑着点点头。
看着她的笑颜,司机小哥也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有了第一句对话,接下来交流就方便展开了。
少女是从外地来的,来这个城市是为了在本地的学校上学。她在本地有亲戚,等会儿会去阳光果园接她。
“这样啊,你一个人跑这么远,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嗯。”
看到少女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司机小哥知趣地闭上了嘴。
别人的家事,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只是……阳光果园?
为什么要去那里?
说起阳光果园,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也不知道果园的老板当初是怎么选的址,选在了一个山沟里,周围全是野生树林。果园的地皮倒是不小,足有千多亩,但偌大的果园只有一条几十年前铺的水泥路通往城区,方圆几里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总之就是偏僻得不行!
为什么要去那里接人?
正想着,这条年头久远的水泥路已到了尽头。汽车远光灯撕破黑暗,照亮了前方那扇伫立在道路尽头的铁门,还有铁门上那个充斥着上个世纪审美观的招牌——
【阳尢呆囗】
嗯,肉眼可见的年久失修。
翻过前面的铁门,就是果园的地盘了。
司机小哥踩下刹车,缓缓停在围墙和铁门前。
“到了,车费一共是……”
“等一下……”
“嗯?”
司机小哥转过头,看到少女有些无措的表情,又看看四周,道路两旁全是野生的树林,不见人烟,枝叶稀疏的树杈在月光下张牙舞爪,还有深夜的寒风在阴影中呼啸。
随即,他心下了然。
是啊,怎么能把小姑娘一个人抛在这种荒郊野岭呢。
“在车上坐一坐吧,不用急着下车,等接你的人来了再说,外面挺冷的。”
“……唔。”
少女点点头,不再说话。
司机小哥听到后面传来的窸窣声,似乎是少女从琴箱里取出了乐器。
是想演奏一曲表达一下感谢吗?
司机小哥笑了笑,顺手关掉车载广播,然后闭上眼,伸个懒腰,选了一个最放松的姿势靠在座椅上。
他心里有些期待,这少女能演奏出怎样美妙的曲子呢?
对了,从那个琴箱来看,里面装的是大提琴之类的吧?出租车后座那点空间是不是太小了?会不会施展不……
吱————
好难听啊!
好似堆满了重物的桌子在地板上拖动!好似一个满口黄痰的流浪汉在耳边呢喃!好似刀片在不锈钢碗上刮擦!好似一千只鸡同时被放血的哀嚎!
这就是传说中的“拉琴像在锯木头”吗?不,锯木头都比这好听一千倍啊!
司机小哥惊恐地看向后视镜,然后他愣住了。
少女右手上真的拿着一把锯子。
注意到司机小哥的视线,少女腼腆地一笑,右手一翻,将带有锯齿的那一边贴在琴弦上——
深渊在咆哮!!
司机小哥只来得及想到这一个形容词。
他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