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正义站在办公桌旁的窗户边,右手略微掀起了窗帘,心情复杂地望着站在院里的洪衍武。
这全因为秦所长临别无意中又念叨了一句。
“这个洪衍武今后可千万别再违法乱纪的勾当,否则太不好抓了。”
一听这话邢正义就是一惊。
别说,还真是。
像洪衍武这样的人,改造好重新做人当然好,否则就会变成作案手段巧妙的职业罪犯。
邢正义心里已隐隐把洪衍武当成了值得信赖的真朋友。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今天的冤屈会让洪衍武遭遇打击。
更唯恐洪衍武被迎面泼了这么一脑袋凉水,心里会揣上“病”,情绪一坏,再回到邪路上。
为此,邢正义特别想跟洪衍武好好聊聊,既想鼓励鼓励洪衍武,还想再给这小子提个醒。
不过这件任务,他现在却只能假手赵振民去进行了。
因为他心里有愧,已经无颜相见了。
要说其中原因嘛,倒不是因为表扬信的事儿吹了,而是另一件更让他害臊的事。
那就是薛大爷那五块钱没找着。
邢正义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
他刚才去查验赃物,把那六个贼身上的东西通通聚在一起,可偏偏没有那记着电话号码的五元钱。
钱的去向他自然要审。
盗窃团伙里属仨小崽儿骨头最软,陷了后什么都招,该招不该招的全招。
他们连偷窥过几次女厕所,砸过几次学校玻璃这类污七八糟的事都招了个底儿掉。、
可那五块钱的具体去向,偏偏却没人说的出。
仨小子都只记得钱是交给了尤三,但再一问尤三,回答却是钱已经花了。
并且尤三还真有点铁嘴钢牙的劲儿,任他再怎么问也就这一句。像这种无赖式的抵赖谁也没办法,想让尤三启窑儿(交赃)是没戏了。
邢正义脸皮本来就薄。
一想到他和赵振民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
可洪衍武不仅差点被扣下,就连丢的东西也没找回来。
他哪儿还能不惭愧呢?
也就只有拜托赵振民代为送行了。
不过邢正义怎么说也不肯让洪衍武就这么净光净的离开,就拉赵振民一起凑钱。
可惜俩人对钱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又快到了月底,翻箱倒柜也没凑出多少。
最后他们还是跟同事们伸了手,才凑上了二十块钱和十五斤粮票。
借钱的时候,邢正义从其他人那种讪笑和不解的目光中,分明感到大家都在笑他们的迂。
邢正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有些人在笑话他们多管闲事自找麻烦之外,甚至可能在琢磨他和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否则他为什么宁得罪上头也要替洪衍武出头呢?
看到赵振民从所长办公室里出来,邢正义就知道,洪衍武要被送走了。
为了看清楚些,他又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哈气。
洪衍武和赵振民在交谈,这么一转身正好背对窗户。
邢正义只能看到赵振民拍着洪衍武肩膀在说着什么,而洪衍武的背影在频频点头。
可没想到一转眼,赵振民竟然把手指向了这边。
而洪衍武马上也跟着赵振民的手转身过来。
这小子晃着脑袋朝他藏身的窗户端详了会,随后就挥起了手。
邢正义明白了,这肯定是赵振民向洪衍武透露了他的所在。
一阵心虚,他放下窗帘坐下了。等了片刻,他才重新窥视窗外,可此时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赵振民把洪衍武领到东庄派出所的大门前,从兜里掏出了烟。
俩人嘬着烟对望着,知道分手在即。
还是赵振民先开了口。不过任他脸皮再厚,这时候也不免发红。
“你的钱让尤三给花了,表扬信也没戏了,还差点把你人扣下。兄弟,这次可真是我们对不住你了。”
洪衍武勉强挤出一个笑。
“没事。这不怪你们。”
赵振民的尴尬缓解了一些,又替邢正义解释。
“另外,正义脸皮忒薄,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这是不好意思见你。”
洪衍武想起刚才玻璃窗后放下的窗帘,这次是真心笑了。
他没想到冷面人就跟个大姑娘似的,为这么点事还不见人了。真逗。
要说邢正义这个人,长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让人不好接近。
他本还以为这小子眼睛长在脑袋顶上,是个光说不练的人。
其实,邢正义不仅长个豹子胆,而且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团火,是个面冷心热、至情至性的人。
他更心知肚明,自己今天之所以能够走出这里,完全是因为邢正义舍身忘己的帮助。
赵振民随后又说。
“你可别灰心。某些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们可没这种想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哥们。”
洪衍武这已经是第二次听赵振民说把他当哥们了,心情澎湃下,他表情也认真起来。
因为在这年头,哥们儿可真不是随便论的。
这说明从这两个初识的执法者身上,他已经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友情。
赵振民却挤眉弄眼冲他一笑。
“别这么严肃,跟看怪物似的。我告诉你,正义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个。还不光他,我也是。你那两下子可把我们都震了。抓贼那叫好看,一扔一个,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赵振民夸张的话又逗乐了,也小小感慨了下。
“我以前打架总被处理,还是跟着你们打架痛快,打了白打。只可惜手软了,没把尤三打服,这小子,还敢吊腰子(土语,指耍滑头或用小计谋捣乱)呢。”
“放心,我替你接着收拾他。明儿就他们送进‘炮局’。”
洪衍武一听赵振民这话,齐活。
知道尤三这下是“折”到家了,谁要进了“炮局”,那绝不是短期能出来的。
“唉,对了,你家住哪儿啊?”
赵振民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一句。
洪衍武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说出家庭住址。
没想到赵振民听了就兴奋得一拍手。
“太好了,你们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义一个同学。那哥们叫张宝成,我们‘铁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头我们打个电话,跟他说说你的情况。对了,正义还特别让我提醒你,人生难免遇挫折,最关键是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得记着老薛队长的话,千万别再走歪路。”
洪衍武在心里品味着这份难明的友情滋味,人家为了他可什么都想到了。
感动之余,也为了气氛能轻松点儿,他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对赵振民说。
“你放心吧,其实我并不坏,我只是曾经坏过。”
“对,你从此就被我们划在好人堆里了。”
赵振民被逗笑了,接着,他又从兜里拿出钱和粮票。
“你拿着,我们哥俩儿就凑了这么点儿。虽然不多,可也能应应急了……”
洪衍武可没想到他们还预备了这个。“别,我不能……”
赵振民却把钱和粮票硬塞进洪衍武手里,死死按住。
“把我们当哥们就别见外,你现在是遇难的时候。再说了,有老薛队长的话在,你可别再因为没路费没饭钱,打别的主意再被送进去。”
洪衍武还想推辞,可赵振民又威胁似的瞪起了眼。
“拿着!”
洪衍武深深看了赵振民一眼。接过钱后,又使劲握了一下赵振民的手。
“谢谢。谢谢你,还有……正义。”
赵振民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想了想,他又掏出兜里的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里。
“走吧,别多想了,回家。”
激动之下,洪衍武又忍不住拥抱了赵振民一下。
之后,才走向胡同口。
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全在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
是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是的,就是温暖。
那是一种比周遭相对要高的温度,否则人就不会感受得到。
这时的温度,已经注定将成为他永远难忘的一种味觉。
“嗨!”
听见赵振民的喊声,洪衍武又转过身子。
“这次没机会,回头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难处别忘了言语一声……”
洪衍武挥挥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振民一眼,转身而去。
当他再背对赵振民的时候,嘴角却悄悄露出一丝笑意,不为人知地低声念叨了一句。
“这家伙,真有意思。还以为被他发现了呢……”
赵振民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
可没想到他才刚转身进大门,派出所里院却忽然“炸庙”了。
审讯室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
“蹭、蹭、蹭”,从屋里蹿出了仨人。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个个捏着鼻子,脸红脖子粗地满院嚷嚷着要找赵振民。
怎么回事?
敢情黑脸被吓得拉裤兜子的事儿,赵振民早给忘了。
他压根没跟同志们说,人就被他给塞里屋蹲着去了。
刚才大刘去提审时叫黑脸站起来,结果系着裤脚的鞋带脱落,屎尿齐流,一下把屋里的人全给熏出来了。
大刘最倒霉,他离黑脸最近,所以屎尿溅在他的鞋上了。
“赵振民,哪儿去了你?快给我出来!”
“振民,你跟哪儿呢?不出来我们跟你没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裤子你楞不告诉我们,太臭了……”
赵振民身在外院,远远听见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声儿都变了味了。
他可不傻,现在哪能出来啊?他赶紧缩头缩脑地躲在大门后面,捂着嘴坏笑,整个一个贼眉鼠眼。
可他正美呢,没想到报应马上就来了。
一瞬间,他就忽然觉着肚子怎么来了劲儿,蹿着往下顶。
他这才想起,打一起床到现在,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呢。
溜溜一天没喝水,没吃饭,没上厕所。
跟谁说谁也不会信,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
可这段时间赵振民和邢正义天天都是这么忙活的。
肚子里造反,逼得赵振民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纸。
他一摸右衣兜,着急忙慌抓出一把纸币来。
哎?这不是他刚才塞给洪衍武的钱和粮票吗?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钱又塞回他兜里去了?
他眨嘛着眼还没想明白,肚子里闹腾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还真给劲儿,你看看,哎呦……
这时就听院子里,秦所长的大嗓门也喊上了。
“大刘,你先别叫唤了,赵振民那小子回头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带厕所去收拾干净……”
秦所长说的厕所,是东庄派出所的内部厕所,就在里院,为此还专门开了个小偏门。
所以所里的人平时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厕所,既安全又干净。
唯一的不足就是小点,厕所就一个坑。
要搁平时,赵振民遇到现在这种情形宁死也不会出来。
可这时候他就是想不跳出来也不行了。
因为厕所要让大刘占上了,他马上也得拉裤兜子。
他不敢再躲,忙不迭冲进里院。
“哎,哎!等等!”
秦所长一听见赵振民的声儿,就像点着了捻的炸药,霹雳火似的吼上了。
“赵振民,躲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给我弄厕所去好好冲冲,弄不干净我处分你!”
后来有人说,秦所长当时这一嗓子那不叫嚷,那叫“咆哮”。
因为办公室里茶杯当时被震得都蹦起来了,就连里院的玻璃窗也是嗡嗡地直响。
不用说,赵振民的小心肝当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乱跳。
可还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那就是秦所长喊出了“厕所”俩字。
他现在可是急茬,不提厕所还好点,一听见这个词儿,他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动静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这个疼,而且越来越忍不了。
不行了,再不快点儿,真该出事了。
赵振民迫不及待冲向厕所。
可急切中,他刚跑了两步就紧急刹住了闸。
没辙,情形危急得已经到了临界点。
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后门,一边继续小步挪着,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院里面喊。
“秦所长,我……我得先去厕所,麻烦您找个人给我送下手纸来……”
赵振民是翻着白眼喊完的这句话,随后就捂着肚子猫着腰,满脸扭曲痛苦,专心用小碎步直奔厕所而去。
片刻后,里院传出一阵民警们的哄然大笑。
自此,东庄派出所内部就流传开了一个顺口溜:
所长一吼,玻璃直抖,吓坏振民,屎嘣屁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