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气氛很尴尬。
知道了洪衍武的底子,派出所里的人都开始小声议论。
谁都拿不准是否还应该给洪衍武写表扬信。
面对这种态度的转变,赵振民挠了挠头,忍不住为洪衍武抱不平了。
“嘿~嘿~嘿!我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解教人员做了好事才更应该表扬。秦所长,您不是说我们首要职责就是把犯过错误的人改造好嘛?事实证明,这位兄弟就改造的不错……”
秦所长皱着眉一直在思索,似乎全没听见。
而孙副所长这时已把洪衍武的材料细细地看过一遍。
一听赵振民这话,他抬起头,笑里藏刀地讥讽。
“行啊赵振民,你跟这样的人都打成一片了啊,都称兄道弟了?我看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这一句话就堵住了赵振民的嘴,站在一旁的邢正义,脸色也同时变得异常难看。
洪衍武心里也是一紧,看出了苗头有点不妙。
这个插话的什么“孙子”副所长,像是和赵振民和邢正义不对盘儿,这事弄不好要砸锅。
果然,“孙子”副所长就像注视某种物品似的瞄着他,并且语气阴森地追问。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
洪衍武脑袋里就是一炸。这可是最要命的问题,。
他怎么偏偏给忘了?他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更大污点,那就是从一生出来就落在他身上的家庭出身。
就在这一刻,洪衍武记忆里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隐痛和折辱,全被清晰地唤醒了。
“记着,别跟那小崽子玩,不听话揍你。他爸是……”
“狗崽子,洪衍武,长白毛,白毛绿,吃了垃圾放狗屁……”
“打死丫头养的,狗崽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就丫偷的……”
而孙副所长见洪衍武只顾咀嚼痛苦半天沉默不语,不由警惕起来。
他用针一样的目光刺着洪衍武的脸,放大了嗓门催促喝问。
“快说!你到底什么出身?”
这一声尖刻又轻蔑的逼问,让洪衍武感到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又脏又破的烂衣服。
怎么办?扯谎吗?
不,他现在无疑已经引起了眼前这个“孙子”所长的怀疑,绝对无法糊弄过关。
要是谎报被抓住把柄,可就不是普通问题了。
可他要是承认了,就凭这老小子拿腔拿调那揍性。
一看就是那种动不动喜欢上纲上线,拿手上的权力整人的主儿。
这种人他见过,当初茶淀儿有个小子也这个德行。
那小子是厨房的值班员,在他帮厨时候仗着队长给的一点小权力故意刁难他,结果傻缺楞让他给打哭了。
再见面自然就老实透顶……
想到这里,洪衍武脸色阴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本能地攥紧了拳头。
可他的理智又马上阻止他,不,绝对不能发作,那绝对是找死。
道理不用说,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个王八蛋再不怀好意,他也不能打。
不仅不能打,就是这个老小子再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他都得认,而且还得乖乖地装熊。
洪衍武喘着粗气强迫自己松开了已经攥得血脉贲张的拳头。
他的额头已经一片潮湿,手仍在因为愤怒而抖动,心里像被塞上了棉花团一样憋屈。
这种内心的斗争简直比真打上一架还要辛苦。
他注意到现在院里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像要把他一层层地剥皮拆骨。
赵振民和邢正义的眼神里既包含着担心又不无吃惊,这让他更加难受,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转变对他的态度。
算了,都无所谓了。装孙子就装孙子,他原本不就习惯了这样灰溜溜的么?
洪衍武最后长舒一口气,恭顺地垂下头。
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着面前那个可憎的“孙子”所长,重新说出了上辈子蹂躏了他近二十年的那三个字。
“资本家。”
只是三个字,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深吸口气,转瞬间周围空气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上。
唯有孙副所长呈现出一幅果然如此的轻蔑样子,得意得就像个得胜的将军。
“切,原来是个狗崽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辱骂和嗤笑,深深刺痛了洪衍武的心,使他刚压下的戾气几乎就要失控。
但他随后却发现,这句话竟不是出自孙副所长口中,而是身后传来的。
洪衍武怒目转头,眼神凌厉。
是尤三。
只见这小子正挑衅地仰着下巴颏,眼神里充满了讥讽,一张青肿的丑脸上全是恶毒的嘲笑。
洪衍武心里,此时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看来是揍丫揍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