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开学第一天,苏春杨跳下公交车,穿过斑马线,向海东小学走去。小路两边长着茂盛的香樟树,路尽头就是这所传说中的重点小学。接学生的车子停满道路两侧,接学生的家长们拥挤在校门口,乱哄哄谈论着。
春杨踮起脚尖看了看,校门口那道自动门还关着,她东张西望,站在几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家长后面,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把辅导班宣传单塞在她手里,其中一个笑眯眯地说:
“姐,看看吧,早辅导早出好成绩,小升初就不犯愁了,咱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对不?”
春杨展开看:“我孩子还小,刚三年级,不急,不急。”
那女生瞪大眼睛道:“姐,三年级了,还不急,那您啥时候急啊!之前您若没有参加过辅导班,那可都有些晚了。人家幼儿园都开始到处培训了。你看,这个姐姐的孩子,二年级,把银章都考好了。相比之下,你孩子已输在起跑线上了,要奋起直追,否则,差距越来越大。”
春杨疑惑:“银章?”
那位时尚妈妈转过脸:“刚转来的吧?外地转来的?”
春杨点头。
时尚妈妈说:“我一猜就是。外地的教学跟上海是不同的,上海超前得多。你家孩子肯定跟不上,你看吧,放学肯定哭着出来。”
那女生指指宣传单上的课程:“姐,赶紧报名上我们这几个课吧,语文、数学、英语,都得补,先补课堂教的,那金银铜章和奥数等,你们补不了,太弱!”
春杨一头雾水,奥数她知道,金银铜章是啥?她一点不知道。
另一位靠着香樟树的妈妈,挤过来,问春杨:
“我女儿也是刚转来的,从海口。你呢?从哪儿转来?”
“珠海。”
“也都算是大城市啊,怎么会跟不上?开始可能会,跟两周就可以了,我想,应该。”
时尚妈妈带点嘲笑的口吻,跟另外几个家长说:
“这外地人,同她们讲不通。关键是她们作为家长,转来之前,也不好好做做功课,好好研究研究,自己啥都不晓得,就把孩子转学了,真是的。海口、珠海,同上海不好比,好伐……”
春杨听不下去了,跟海口妈妈到稍远的小河边,两人交换了名字和联系方式。海口妈妈的女儿叫丸子,因长得像樱桃小丸子而得名,春杨就称她丸子妈。春杨女儿叫暖暖,丸子妈就称春杨暖暖妈。
两个人心情沉重,听到放学铃响,赶紧挤过去,各班学生排成两行,跟着举牌的班长和班主任,依次走出校门,家长拉出自家孩子,摘下书包,自己背上,相依离开。车流人流混成一团,一个交警两个协管员努力维持着秩序。
终于,暖暖头顶的两个小花辫,隔着十几米,出现在春杨的视线里,春杨大声喊:
“暖暖,暖暖。”
丸子妈也喊:“丸子,丸子。”
两个女儿在一个班。她们扑进妈妈怀里,呜呜哭。
班主任表情严肃:
“你们是她们的妈妈吧,今天简单测了一下,语数英三科,都不行!得抓紧补。语文,每天一篇课文,要提前在家预习,熟读。教过后,要背诵段落,生字生词会默写。数学也要提前预习好。英语,估计她们在外地基本没怎么学过,或者简单学了,一二年级不作为正式考试科目,差太多了。你们家长先抓紧上网或跟别的家长聊聊,尽快明白上海的教学是怎样的,辅导班很多,英语的话,估计得请家教,一对一,先把前两年的课程补起来。两年啊,内容还挺多呢。反正抓紧吧,抓紧!你们家长必须配合,她们这种情况,我们老师实在没办法,一个班三十几号人呢。”
牵着孩子走,她们哭泣:
“我要回珠海!”
“我要回海口!”
暖暖更激烈,背着书包跑,边跑边喊:“我不要在上海!我想我潘老师!我想跟我一起踢足球的同学们!我要回珠海!我想珠海那个家!我不要租房住!”
春杨追上暖暖,侧搂着她,等了十几分钟公交,车上人挤人,春扬左手紧抓拉环,右臂抱着孩子,摇摇晃晃,三十多分钟后到家。
春杨租的房子,是一个老小区,九七年左右建的老公房,沿浦东大道一排,二楼。二楼临路这面窗户,封了防盗网,网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五十多平方,两居室,南北各一间卧室,中间是客厅和厨房,客厅和厨房黑暗,白天也要开灯。没有阳台,衣服用竹竿晾到南卧室窗户外边。苏春杨和陈冬槐两口子住南卧,暖暖和外婆住北卧,高低床,暖暖睡上铺。北卧室太小,暖暖的小书桌只能放在爸妈屋里。
而在广东顺德、中山、珠海,经过十年打拼,春杨已拥有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小三房,小区崭新,旁边就是实验小学。
冬槐升职,调到上海公司,听上海同事说,上海、北京,特别值得举家搬迁。除此之外,都不太必要。首次在滨江大道迎风站立、欣赏外滩灯火辉煌的冬槐,突发豪情壮志,决意把暖暖带到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让暖暖能有一个更高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暖暖还小,想不了那么远。她扔了书包,趴在外婆下铺痛哭流涕。
“外婆,我要回去,回珠海上学,我想我的实验小学,想我的潘老师,想郑琪乐、肖雪诺,想同学们。我要回去!我一点也不喜欢上海!不喜欢这个小学,不喜欢这几个老师,开学第一天就训我和丸子,说我们是‘转来的差生’。我不是差生,不是!我在实验小学是班委,是领读员,潘老师总喜欢抱着我转圈,潘老师舍不得我离开,都哭了……”
面对外婆做好的饭菜,暖暖不停淌眼泪,吃不下。她对冬槐说:
“爸爸,我真的不想当差生,我想让老师们喜欢我。可,她们都挺凶的!她们不喜欢转来的学生。我……我不想待在上海,这个租来的家,也没有原来的家好。求求你,让我和外婆回去,你和妈妈在这儿上班。反正,我一直都是外婆和妈妈带着的,你一直都在外地……”她擦把泪,“外婆,好不好?你带我,我们回去。放假再来上海。妈妈,好不好?”
冬槐拍拍女儿的头,笑呵呵地说:
“没事的,女儿!不用那么害怕,适应几天就可以了啊。慢慢就会有玩得来的同学,刚一天,不能打退堂鼓。上海比珠海强多了,你长大就会知道了。况且,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工作,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哟,看吓成啥样了?不哭了,啊。回头让你妈给老师做做工作,送送礼物,请她们对你好一点,好吧。”
春杨碰了碰冬槐的胳膊,示意他最后一句不应该讲的。
“暖暖,前两次带你来上海玩,不是说喜欢上海的么?怎么一下子又不喜欢了?主要怪妈妈,没有弄明白上海的学校到底是怎样的。这几天,妈妈把工作放一放,仔细上网看看,给你找家教老师,到家里教你,把一二年级没学的课程,都补上,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怕跟不上,老师们也会慢慢喜欢你的。咱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往回缩,外婆也年老了,一个人照顾你,妈妈也不放心,对不对?这一段,妈妈跟你一起学习,只要提前一天预习好了,第二天就不怕老师了,好不好?做个勇敢的孩子,好吗?”
暖暖勉强吃了半碗米饭,没吃菜。娘俩坐在小书桌边,先把第二天要教的课文读了几遍,生字生词写了几行。数学倒还好,预习一遍就明白了。英语,最麻烦。春杨从小在农村上学,初中才开始学英语,而且是“哑巴英语”,能按音标读,但读不准。她没敢乱教,把暖暖哄睡了,想着明天到公司赶紧找个英语家教。
春杨妈关了电视,悄悄说:
“没事的,就让我带她回去吧,你看孩子多难受!再带她七八年,不成问题。她很懂事,抢着帮我把菜篮、米袋、日用品等,提着或背上楼。真不能看着孩子掉眼泪,心疼。上海是好,都知道上海好,可她还是个小孩儿,等她再长大点,说不定自己想跑来上海读书,到时候再说吧。”
春杨靠近妈妈道:“不是不可以。可是,那边学校收的择校费退给咱了,这边学也转好了。海东小学是名校,不好进,还是冬槐找了几个关系才搞定的,咋能说回就回了?况且,我的工作刚找好,合同签了十年,一般只签三五年的,也是想着我有工作经验,想留我多干几年。再看看吧,小孩子,适应得快,我们多鼓励她。过几天,我试试送班主任礼物,看她能不能态度上稍微好点,听说上海男人做家务宠老婆,上海女人凶,不知真假。送东西这事不让暖暖知道,我再想想。”
春杨扶妈妈回房休息,看到暖暖眼角挂着泪,甚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