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酉文化探幽》
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传承,主要依赖于各个时代的文献,如果不是这些保护完好的古籍,中华悠久灿烂的文明历史,或许就不会为今人所熟知和发扬光大,社会的发展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规范有序,蒸蒸日上。各个不同时期的书籍文献,仿佛是历史进程上的一级级阶梯,我们就是踩着这阶梯,从远古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文明世界。
然而,中华文明的传承,既是辉煌灿烂的,也有风雨曲折的情形。其中,由于战乱或统治者对文化专制统治的需要,承载人类先进思想和智慧成果的典籍图书遭受兵燹与焚烧的厄运,很是令人痛心。历史上最为严重的焚书事件发生在秦代。虽然秦始皇的《挟书令》严酷恐怖,但是也没有完全恐吓住众多读书人对书籍的保护。在历史上,面对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冒死保护书籍者,最著名的有伏生壁中藏书和孔府房屋墙壁中藏书。关于伏生藏书,司马迁《史记·儒林列传》有这样的记载: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
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这是说秦始皇焚书时,伏生壁中藏了《尚书》,在汉初取出,并以其中保存较好的二十九篇传授于世。而对于湖南沅陵相传的二酉藏书的故事,我们若剔除近代有人附会于伏生藏书的误会,则属于孔壁和伏生藏书之外,又一冒死保护典籍图书的历史佳话。
湖南沅陵二酉藏书传闻是说:在秦始皇焚书的时候,有人冒着流放边关或满门抄斩的危险,将一千多卷禁书偷偷运到二酉山上的一个岩洞中收藏保护,到汉武帝广开献书之路时全部完好献给了国家,为传承先秦历史文明作出了巨大贡献。二酉藏书传说,反映了沅陵先民对先秦文化保护的珍视。在沅陵地区,凡是比喻藏书丰富以及知识渊博的词汇,很多都与二酉有关,诸如当地的“书通二酉”“才贯二酉”,等等,都是与“学富五车”并用的。更有一些历史上伟大的学者,把自己的藏书楼或是编纂的皇皇巨著也用二酉来进行冠名,以此体现他们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如“尽毁其家以为书”(王世贞《二酉山房记》),被欧美学者称作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学史家之一的胡应麟,就将自己的藏书楼命名为二酉山房;清代著名学者张澍将自己的书房取名二酉堂,并将花费自己一生心血整理编辑出的甘肃古代地理辑轶类书籍二十多种,定名为“二酉堂丛书”。这都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吸引我去查找二酉藏书这个典故的来龙去脉。后来在前人征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的资料里找到它的源头。《荆州记》是我国历史上一部非常珍贵的地记,其中就有“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故梁湘东王云《访酉阳之逸典》是也”的记载。经过进一步查证,又发现这个小酉山,就是湖南省沅陵县现在的二酉山。知道了典故的来源,也知道了二酉的方位,本来的好奇心应该是可以放下了。但是我不但没有放下对二酉藏书的好奇心,反而更增添了一些新的疑问,诸如沅陵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二酉山的藏书是从哪里运去的,藏的都是些什么书,是谁藏了这些书,等等。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去弄个明白。
也算是心想事成,今年8月,我受沅陵县委书记钦代寿和县政协主席黄忆钢的邀请,实现了去沅陵的愿望。这次到沅陵走了一些地方,也在钦书记和黄主席的陪同下登上了二酉山,并在二酉山藏书古洞前对藏书秦人进行了缅怀凭吊。在仔细听了沅陵县领导和专家们对沅陵的介绍后,我又找来《沅陵县志》认真浏览,发现沅陵真是一个文化古老、历史悠久的地方,充满了一种神秘的魅力。相传这里的夸父山,是“夸父死了以后,他留在人间的遗迹”(袁珂《中国神话传说》),唐代《朝野签载》说它是夸父追日时用来煮饭的“支鼎之石”;二酉山,也有传说乃周穆王藏异书的地方,还说与尧舜时期善卷让贤后的隐居生活有关,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曾在此山修炼得道,是道家的第二十六洞天。也有人考证说,生活在沅陵被奉为五溪始祖的盘瓠,居然是开天辟地英雄盘古的原型(何光岳《中华民族源流史》)。抛开这些《山海经》《搜神记》及其他一些古书里载有的传说,沅陵也有一些见证过重要历史事件的古迹,如楚国和秦国的黔中郡治、西汉长沙王吴芮之子吴阳的侯国封地都在这里。沅陵不仅有我国西南现存最早的佛学院龙兴讲寺,也有“我国茶文化艺术表演的源头”无射山(施兆鹏《无射山在沅陵·序》)。除了这些,沅陵还是中国传统龙舟之乡和辰州傩文化的发源地,两者均已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此外,在沅陵既有浓厚的龙文化,也有浓厚的凤文化,有全国难得的龙凤并存于一地的文化胜迹。这样一个文化厚重的古县,在焚书烈焰熊熊燃起的时候,挺身而出一群文化保护者冒死抵抗收藏一批珍贵文献典籍,是不足为怪的,也是二酉成功藏书的群众基础。因此对二酉藏书这件事,我们不能简单地视之为传说故事而否认其历史的事实存在,这一传说应有其史实的素地,否则,就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从晋朝一直到清末,有那么多的文人学者不厌其烦地使用这一典故,甚至用二酉来命名他们的书斋和名号。
就在我怀着对二酉藏书深入探讨心情的时候,黄忆钢主席告诉我,沅陵政协向来重视对本土历史文化的发掘整理,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个二酉文化研究的课题,希望我能帮助审稿并为之作序。回到北京后,我对这本书稿仔细进行了阅读,它让我之前存在心头的几个疑问豁然开朗。该书广征博引大量文献史料,结合实地调查二酉乡历史、政治、军事、文化、经济、民俗等得来的第一手材料进行分析研究,旁搜博采,探幽发微,在中国藏书这一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对二酉藏书在中国文化传承中的贡献、在民族文化融合中的作用,以及酉藏至今的先秦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方面开展研究和讨论,对二酉文化的形成发展及其深远影响,提出了作者的观点。这些观点,史有所据,事有所依,并附有大量图片以佐证史料记载的真实和准确,且文风端正,笔墨流畅,融知识性、可读性于一体,足可成为二酉文化研究领域的一家之言。虽然有些问题还可以研究得再深透一点,但是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一本开二酉文化研究之先河的著作。相信它的出版,可以引领二酉文化研究向一个更新的深度和广度迈进。同时也祝愿沅陵县政协在本地域的历史文化研究方面不断取得新的有影响的成果。
是为序。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中国殷商文化学会会长
王震中
2017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