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周周末去看叔公,叔公一定要我来的,说见了我高兴,高兴跟我说家乡话。还说,高兴了,身上的麻烦就跑光了。叔公跟我没有别的话题,就是家乡——七浦河上的石拱桥啦,练溪弄堂里炒年糕的香味啦,虞山上的老祠堂啦,跟他一个学堂念过书的张富贵、李德宝啦……第三周,叔公高兴得喝了三两酒,满脸红彤彤,冒热气呢!病去得没了踪影。叔公喝罢,睡下了,我来到姨妈家。姨妈说道:“老爷子想家呢,人老了,都这样。你要常去啊,比给他吃药都管用。”
我笑着点头称是,问道:“姨父呢?怎不见招呼周末的AA制了?”
“他妈病重了,回去伺候他妈了!”
“什么病?要紧吗?”
“麻烦病,癌!”
“在哪儿住院?我去看看。”
“湖舟,你就不去了。你是我们家的亲戚,跟他们家没什么来往。”
“姨妈,我还是去去好,姨父待我挺好的。”
“你非要去,就带点儿水果,意思到了就行了,不要乱花钱。”
“好的。在哪个医院?”
“出院了,在家,熬天天呢!住医院受罪,不如家里方便。”
“谁服侍?”
“平时是你姨父的妹妹,周末轮你姨父。我可顾不上他妈,幼儿园忙。异异下学期上高三,周末,我要管异异呢!”
“异异呢?”
“补课去了。”
“奇奇呢?”
“赫耀带来的那个龚老板,能耐不小,给奇奇办事呢。奇奇不在医院实习了,到了秦王集团行政部。公司忙,周末不休息。把奇奇安顿好,我就能松口气!”说到这儿,姨妈兴奋起来。
周六一早,我提了一箱牛奶,按姨妈给的地址,在围墙巷——就在永宁门外,一个老旧的小区——找到了姨父妈妈家。跟九七五厂的单元楼一样,这幢楼也有了年纪;跟姨妈家一样,姨父妈妈家也一样小。要说两处的区别,姨父妈妈家没在顶楼,在三层,整洁清朗,没有胡乱堆放的杂物,没有老古董。开门的是位中年女人,中等个儿,微胖,齐耳短发,一脸柔和,眼睛大而润,柔声柔气地问道:“你好,你找谁?”
“金晍老师在吗?”
中年女人漾了笑,答道:“在,快进来!”扭头唤:“哥,找你呢!”
中年女人是姨父的妹妹,我想。
姨父从里屋出来,惊讶地望着我:“湖舟,你怎么来了?”
“听说奶奶病了,我来看看。”
姨父把我让进另外一间屋子,小声说道:“奶奶睡着了,我们这边坐。”
这间是小屋。东面墙壁整面是书架,敞开的,由底到顶,堆满各样书籍,大都是老旧书,斑斑驳驳。西墙一张单人床,床上一枕一被。南面窗下有张书桌,桌上铺玻璃板,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姨父让我坐在小床上。他拉开书桌下的靠背木椅,面对我坐下。中年女人端来一杯茶,放在书桌上,冲我轻轻点头。姨父脸色凄凄,不说话。中年女人又端了茶进来,天青瓷的手杯,放在姨父跟前,悄无声息出了小屋,带上了门。姨父面向我,“唉”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低沉地说道:“我母亲这次可能熬不过去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姨父。他眼窝深陷,眼圈紫黑,眼光寒枯;右手插进凌乱的长发,五根手指张开,缓缓摩挲。过来好一会儿,他问道:“你叔公怎么样?”
“挺好的,上周喝了酒呢!”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病重了?”
“我昨天听姨妈说的。”
“湖舟,你太有心……”
姨父话没说完,中年女人推门进来,轻声道:“哥,吊瓶快滴完了。”
我跟着姨父,姨父跟着中年女人,进了大屋。奶奶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中年女人看看吊瓶,调整了输液开关,撩开被子,轻轻地解开奶奶手背上的纱布,用酒精棉球按住,拔出了针头。拔出针头的一刹那,奶奶醒了,缓缓睁开了眼,微弱的眼神向着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用棉球按住针眼,贴近奶奶耳朵,轻声道:“姨,没事儿的,今天的针打完了。”
我坚定地以为中年女人是姨父的妹妹,原来不是啊!
我望姨父。姨父端着小碗,准备给奶奶喂水。奶奶看见了我,眼珠转动到姨父方向,用眼神询问。姨父俯身到奶奶耳旁,轻声说道:“桑军英的外甥,我说过的,美院的研究生。”
奶奶的眼珠转向我,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意,眼神向我打招呼。我赶忙到床头,向奶奶说道:“奶奶,我是湖舟,来看看你,你好好将息身子。”
我掏出备好的信封,轻轻放在奶奶枕头旁。上周,叔公给我了一千元。今天,我全部装在了信封里。奶奶没有察觉到我的信封。姨父看见了,瞪我道:“湖舟,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道:“来看奶奶,不知道买什么。姨父,奶奶喜欢吃什么,你来买。”
姨父说道:“奶奶靠药养呢,什么也吃不下!你正念书呢,不挣钱,快装上。”
我撒谎道:“我卖了一幅画,得了一笔钱。”
中年女人把棉球扔进垃圾篓,看看我,对姨父说道:“小伙子真有本事,画画儿卖钱了!”
姨父没应中年女人的话,对我说道:“你急什么?这么点年龄,急着应市见利,不见得是好事。”
我点头。中年女人说道:“奶奶谢谢你呢!”
我低头看奶奶,奶奶的眼珠对着我。我说道:“祝愿奶奶早日康复!”
奶奶眼珠里又有了笑意。我向奶奶摇手道:“奶奶,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说完,我望姨父,姨父正望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拔掉输液管,正在摘挂在墙壁铁钉上的吊瓶。中年女人手臂高举,白皙的手腕露了出来。可惜的是,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惹眼的是,疤痕下圈了只老手镯。手镯是象牙的,黄色,像火烤、烟熏过,部分焦黄;应是清早期之物,象牙有了相当年份之后才会泛这样的包浆;雕琢有线刻纹饰。我想看清,中年女人已经摘下吊瓶,手臂落了下来。
出了大屋,姨父留我吃饭,我推说学校还有好多事儿,坚决要走。姨父说道:“你正在关键时候,去忙吧!你叔公身体不好,见他不要告诉奶奶的病。”
姨父回身看,身后没人,继续说道:“你姨妈问,就说奶奶还那样,别的不要说什么。”
我明白的,别的不说什么,就是不要说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是谁?
到了周末,我又去看叔公。姨妈在叔公家。与上次一样,叔公高兴地跟我讲了好些家乡话,喝了二两酒,睡下了。姨妈问我道:“到你姨父家去了?”
“去了。”
“老太太怎么样?”
“不大好,不过神志还清。”
“知道你是谁吗?”
“知道,姨父讲过的。”
“老太太给你说什么了?”
“她身子虚,不大能讲话,没说什么。”
“家里还有谁?”
“就我姨父。”
“唉,老太太不知还要熬多久。你姨父抓瞎,为老太太治病开始卖东西了。”
“卖东西?”
“一只老象牙手镯不见了,几枚老印章不见了,两幅老画儿不见了,还有些小玩意儿。”
“老画儿,什么年代的?”
“我不懂,弄不清楚。”
“印章呢,什么材质?”
“我更不懂了。你姨父挺喜欢的,隔一阵子,要拿出来看看呢!”
“老象牙手镯?什么年代的?”
“明代的,上面线刻了两只凤凰,特别漂亮!别的我都不在乎,就在乎这只手镯,太可惜了。”
“镯子卖了多少钱?”
“谁知道呢!你姨父背着我,偷偷拿走卖掉了。前天我才知道,跟他大吵了一场。”
焦黄的象牙镯子吗?
中年女人白皙手腕疤痕下圈着的那只镯子吗?
一个多月后,姨父妈妈去世了。周良生、赫耀和老季最早来了。赫耀要上班,来了去,去了来。周良生和老季来了,不走,做执客[33],忙了三天两夜。成乾韫来了,龚老板也来了,握住姨父的手,说些节哀的话,给姨父的孝衣兜儿塞钱,对着奶奶的遗像敬香,鞠躬。姨妈、奇奇异异,姨父的妹妹、妹夫和他们的儿子,都穿着孝衣,跪在遗像两侧,磕头还礼。姨父学校、姨妈幼儿园的同事们来了,人多,屋子小,派了代表上楼敬香,鞠躬。姨父在楼下对着众人鞠躬致谢。
我也做执客,跟着周良生和老季,忙了三天两夜,送走了奶奶。
三天两夜,我一直没看到中年女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