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夜,金陵城内
一辆马车停在织造局门口,帘子未掀开,一侍卫上前叩门。
等了片刻,府上门房睡眼惺忪前来开门,透过门缝见一人腰挎黑金大刀,身着暗青金线杂纹曳撒,下登云浪官靴。
顿时惊醒!忙开门惶恐道:“不知爷爷驾临,奴婢罪该万死。”
那侍卫不看他一眼,只转过身将车帘掀开,把里面的人恭恭敬敬扶下车。
那守门太监也是机灵,忙上前弓在地上当墩子。
一身黛青暗纹圆领袍的富贵人物踩着他的背下了车,待那人缓缓走进院门,那趴在地上的太监偷偷抬起头瞟一眼,只敢看那纤细后背,月光下瞅见一截儿白玉似的脖颈儿,忙撇下头再不敢偷瞄。
此人正是亲自过来的雨亭澜。
第二天一大早,织造局门前响起马蹄声。
后院盘问了一晚上的雨亭澜刚睡下,便被这马蹄子吵醒,憋了一肚子火,内侍听见响动忙进门伺候,见他脸色阴沉,手下动作越发谨慎,生怕被迁怒,洗漱过后端盆退出。
他品着新茶,唤来盛北,面色不郁问道:“咸温呢。”
“禀督公,宁国侯府世子前来拜访,咸温公公去了前厅。”
正在吹茶沫儿的雨亭澜顿了顿,“丘如钦?”
“正是丘统领。”
“来找咸温的?”雨亭澜端着茶杯微微蹙眉。
盛北答是,心想来织造局自然是来找镇守太监咸温公公,督公何故多此一举问他。
雨亭澜撂下茶杯问道:“他们在哪儿谈话。”
“在前厅东厢房。”
“去告诉咸温,我在厢房内厅旁听,让他不必刻意,正常叙事便可。”
盛北走后,雨亭澜屏退左右,独自前往东厢房。
说是内厅,和前厅不过是隔了一道帘子和屏风罢了,因冬日寒冷,那帘子遮的厚实,从外往内看丝毫看不见,但从内往外看,因着外头亮敞些,所以可以模模糊糊瞧见人影。
雨亭澜便立在帘后摩挲着手上的黑玉扳指,面色平静,听着厅外两人对话。
“这么早来惊扰公公着实礼数不周,但下官听闻公公府上有一棵半人高红绿珊瑚,心里痒痒着便想来一观这稀罕物,想着公公每日政事繁忙,若是来晚了公公出了府怕是要白跑一趟,于是便大清早巴巴候着。”
末了丘如钦笑了笑又道:“在下唐突,不会耽误了公公处理公务吧。”
咸温边饮茶边笑道:“哪儿能啊,丘统领乃侯府世子,又是护卫京师的大统领,杂家那点破什件儿能入得了您青眼,那是杂家的福气。”
说罢他唤下人将那株珊瑚搬来。
丘如钦抿了一口茶,貌似不经意说道:“侯爷昨日还与我说道,镇守金陵的咸温公公待人和善有礼,不比这金陵城某些飞扬跋扈的官儿欺压下属乱杀乱打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咸温嘴角笑意滞了几秒,后端起茶盏如常回应道:“侯爷的兵搁哪儿守着呢,这金陵城哪儿有官儿敢作乱呢,丘统领真是说笑了。”
两人官腔打来打去,帘子后的雨亭澜却不似往日那般不耐,反而像发现新鲜事儿般看着外面某人模糊的身形。
这斯话说的滴水不漏绵里藏针的,句句把咸温逼得不得不借由喝茶来掩盖,倒不似在上京那般浪荡懒散,若不是今日碰巧见着,怕是会被他一直骗下去。
雨亭澜忽然想起他和丘如钦第一次见面,那可真是他二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狼狈模样...至今想起仍有些咬牙。
......
七年前,金陵
新帝登基,丘如钦从两广调回,接管三千营随新帝北上,而两广总督趁机落在了周太妃侄子周铖手里边。
出发前几日,丘如钦策马在金陵城闲逛,进了淮院听曲儿,出恭回来喝的醉醺醺,不经意间进错了房。
见一身着蟹青色绣金燕纹锦绣衣袍的绝色人物坐在屏风前,猝不及防那绝色一抬头,一张脸儿眉间带情眼梢藏春,姿容无双,浑然天成。
他哪里见过这种妖精,当即七窍一丢,心里一热,一股子糊涂酒意涌上了头,不管不顾上前搂着便亲了下去。
屋内,雨亭澜正欲拆开收到的密函,忽然门被打开,他抬眼见一醉醺醺男子闯入门,眉头一拧正欲呵斥,就被他捂着嘴推倒在金雕玉屏上,顿时铺天盖地的酒气熏的他脑袋发晕,屏风倒下哗啦啦一片,本该守在门口的内侍盛冬也不见了。
他就这么被人怠慢了!
雨亭澜顿时怒从心起,念道哪家纨绔今儿竟敢在太岁身上撒野,知不知道他是谁!
谁料压在身上的人如铁壁般难以撼动半分,醉态连连,更逢说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推,掌下是紧实发硬的肌肉,竟是个习武的?
心下隐隐生了几分警惕,刺杀他的人多如牛毛,容不得他半点疏忽。
待他思虑间,那醉酒男子竟然不轻不重地亲他脑袋,从额头到眼角,嘴里含糊不清,什么小蜜儿,心肝儿的,竟把他当做秦楼楚馆儿的货色!
顿时他耳根一红,偏头躲开他落下的一吻,随即怒斥。
——“滚开!什么东西!!”
谁料那醉酒男子,只一心想要亲那一张一合的嘴,那嘴如一颗红颤颤的樱桃,勾他急切地想要一口吞下。
雨亭澜被他压的喘不过气,头偏来避去躲他的亲吻。无奈这人身形着实高大,在他身下半分动弹不得。
他伸长了手,欲去捡摔在地上的茶壶,绷直了指尖使足了劲儿去碰,快要碰到时,却被男子扣住双手禁锢在头上方,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腰间猴急地摸来摸去。
待要摸到下身时,雨亭澜眼里厉色一闪,抬起头狠狠磕在他鼻子上,男子吃痛低吼,下意识松开他去摸痛处,雨亭澜趁机起身拿起茶壶,朝他脑袋狠狠砸去。谁料男子长期习武感受到风声下意识往后一倒,雨亭澜见未砸中也不停留,捡起地上的密函,冲出门外没了影儿。
他咬牙切齿,等查出是谁非要剐了他!
被小倌儿缠烦了的盛冬躲在楼顶,待他回来时,看见房里一片狼藉,惊出一身冷汗,顿时心里一凉,完了,赶忙去寻人。
而酒醒了大半的丘如钦慢悠悠地回了房,叫来妈妈询问那房间何人,打听不出来后悻悻准备回府,心想估计是哪家来听曲儿的吧,长成那个勾人模样也不能全怪自己...
他摸摸鼻子,嘶了一声,小东西磕的还挺疼。
回到宅邸
雨亭澜一路沉着脸进了书房,路上厉声罚了几个看不顺眼的下人,于是府上的人都知道主子心情不好,皆噤声低头生怕触怒了主子被罚。
去书房奉茶的盛夏屏着气进门,片刻后书房传来碎瓷声,盛夏哆哆嗦嗦出来将门掩上,盛南盛北站在门外,盛夏做了个口型,两人心下一沉。
他说的是盛冬。
雨亭澜一直待到戌时才出来,用过晚膳后去往内宅。
盛南盛北忙跟上,两人头都不敢抬,随着他在内宅门口停下。
雨亭澜回头,“跪了多久了,”
盛北答到,“从督公进书房开始一直跪着,未曾进食。”
雨亭澜掀起眼皮扫他一眼。
盛北忙跪下,额角渗出汗,“属下多嘴,请督公责罚!”
雨亭澜转过身看着天色慢悠悠跨进了门,轻飘飘传来一句,
“查今儿下午闯入我房中的人,把人逮来,命可保。”
盛北心里一喜忙重重磕头,“谢主子宽恕!”
盛南跟着雨亭澜进了内庭,盛北去外庭将好消息带给盛冬。
两人并未多问下午发生了何事,主子未说,做下人的便不该知道。
......
时间回到七年后
帘后雨亭澜想着,在最后北上的路上,当他两个在新帝身边碰着时,看到丘如钦那一脸见了鬼似的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人他是剐不了了。
是谁不好偏偏是宁国侯府世子,把他杀了,那老侯爷不得起兵造反?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憋着一口气呢!
在上京的时候也不是没给他小鞋穿,兵马司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全都找到他麾下去,堂堂京畿三大营之一的三千营本该维护皇城安危,必要时随天子出征,结果整天忙着挖沟通水的下贱活儿,五城兵马司的人都看呆了,私下在传三千营新主子得罪了上边儿的人。
可偏偏丘如钦一点也不记仇,每次见了他都笑得傻乎乎的,挂着两个酒窝,把京城楼里的姑娘迷得七荤八素的。
而此时的丘如钦,却又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一张巧言善辩的嘴,一身侃侃而谈的做派。
雨亭澜目光沉了沉,到底那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丘如钦总觉着有种被监视的感觉,他见对面咸温太监一脸铁了心不告诉你的笑容,知道今儿估计也问不出个大概,盘算着干脆去刑部找找蛛丝马迹。
心里这么一思忖,便准备起身告辞。
咸温自然是一番相送,路过庭院,丘如钦见庭中树上光秃秃的,有燕子飞过便立刻被打下,心下疑惑,为何要打落燕子呢?
一路琢磨着,过了中庭突然想到什么,笑说:“入春时节,百鸟归巢一路喧嚣,独公公府上幽深寂静,实乃城中雅致地段。”
咸温回道哪里哪里。
到了前门丘如钦拱手道,“公公留步,送到此处便可,莫耽误了府上之事。”
随即他走出府外跨马缓缓离去。
咸温松了一口气,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忙一路小跑去了前厅,果然见雨亭澜在上位坐着。
“可有多言?”
咸温如实禀告与他;“未敢多言,只是...”他顿了顿说道;“世子爷说独我府上幽静,地段颇好...”
雨亭澜一听就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上京城人人皆知他府上养着鹰,一年四季不闻其他鸟叫,恐惊扰他休睡,没想到这事竟然连他也知道。
“还让我莫耽误了府上之事。”咸温见他面色无变,揣摩不透他心意。
雨亭澜却是懂了,府上的事,无非两件,一则刑部主事之死,二则他来此地之事。而头一件事刚刚在厅中问不出什么,以丘如钦的性格心里必定是有了打算,便不会再提,那么府上之事就只有这第二件了。
他是怎么察觉到他来了的?
“你派人盯着他,看看他都见了些什么人。”
咸温点头便下去吩咐。
若是有人知道他来金陵,那必定是从丘如钦处得知,但他又觉得,丘如钦不是那般爱乱说之人。不过转念一想,那纨绔指不定在哪家楼里躺在温柔乡中被灌得醉醺醺的一骨碌子全说与伎子听了。
想到这里他眸色一冷,可别坏了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