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至,半夜便下起了雨,却丝毫不影响各家各户往京郊走,三两成群,有踏青的,有祭祖的,也有借着出游视察名下田庄的。
一大早,丫鬟们伺候丘如烟沐浴净身后,院外的马车已经停好,一家四口只带上了运着祭品的几个仆人,便出了门去了京郊北面淮崇山,淮崇山下葬着的全是祖祖辈辈的侯门勋贵。
丘如烟和母亲坐在一辆马车上,路上世家三三两两,却是都默默往山那边走。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冥漠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清明本就是缅怀先祖祭奠祖辈的日子,稍微尊礼重教的家族都会在这一天放下手中事来专心扫墓祭祖。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渐渐有人撑着纸伞下了车,越是靠近里面,越是些世家大族,有些先下车的偷偷瞧着那些往山里面行走的车辆,目光中无不羡慕。
宁国侯府虽然没有其它大族那般人丁兴旺,但因着祖祖辈辈袭爵,倒也没人敢背后议论。
到了一处山麓,便是宁过候府祖坟了,一大片恢弘肃穆,遍栽松柏。
一家子人下了马车,沿着小路走去,四人皆着素服,面色沉重。
宁远候和丘如钦接过仆人递来的镰刀与小铲,亲手清理着主坟旁的杂草和野树苗。而丘如烟和侯夫人则亲自端了祭品来坟前摆上,斟好酒在一旁默默低语。
墓群显然是长期有人清理,不肖片刻,便打扫干净,两人洗净了手,便准备上前参拜。
主坟前,侯爷夫人在前,世子小姐在后,下铺蒲团,四人缓缓跪下先是端着酒盏敬献先祖,然后双手执香,默默低语拜了几拜,最后回到原位再叩上三个头,默念思语。
仆人们将纸钱搬来,只见各种镀金的元宝钱币足足十几个箱子。他们依次在各墓前摆好,一家四口便拿着香和酒按照先祖辈分先后参拜。
一番下来,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
回城路上,丘如烟想起了江北渚,江家没分家前的老家在太原,分了家后在上京,又想起他父母一家子人遭那般惨祸,不知道今日他在府中遥烧祭拜时会是何种心情......
遂又一愣,自己何故想他这些事?
侯夫人在一旁早在看她,见自家女儿面色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呆滞愣神,有些疑惑:“吾儿可有心事?”
丘如烟不妨母亲此问,忙掩饰答道:“无事,只是今日祭拜先祖,心里有些低落罢了。让母亲担心了。”
侯夫人却只幽幽叹息:“诶...清明过后你们兄妹两就要远赴上京...叫我如何...”说罢,拭了拭帕子,眸中沁出水色。
丘如烟心里也很是难过,只得上前安慰道:“母亲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女儿留下巧香陪在母亲身边,若是想女儿了,便托人传话,女儿便去求那太妃让我归家一趟...”
“万万不可,周家好不容易借此机会将老爷一双儿女拿捏在手,定是盯得紧紧的。你要是一来一去路上有了什么闪失,你叫我如何是好...”侯夫人拍拍自家女儿手叹道:“只要你和钦儿性命无忧,娘便安心了!可万万不可让那周家逮着机会下手!”说罢她又道:“你把四个丫鬟都带上,她们都是从小陪你长大,在你身边保护伺候你,就不要塞给我了,府上那么多婆子丫鬟,我还缺了你那个不成。”
丘如烟只得点点头答应,母亲向来不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柔软心性,此番是真的难过狠了罢。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大把时间待在母亲院子里陪她说话绣花,讨她欢心,侯夫人也是知她心意怕她难受,面上强撑着不露出伤心之色。
闲下来的时间便去了一些手帕交的府上拜别,又是一番涕泪连连依依不舍。
最后才去了云湘府上,因着伤心过度,云湘已躺床几日,待丘如烟携着哥哥入了府,丫鬟前来通禀,云湘才知丘如钦也来了,忙急匆匆地命人打扮梳洗,涂了厚厚的粉和口脂压下病态,前去偏房会面。
一见之下自是相看泪眼,云湘是真的伤心狠了,当即便咳了血昏死过去,吓得安姑姑忙命人去请了太医院院使前来施针,才救了过来。
两兄妹自是不敢久留,匆匆回了府。
清明过后第三日一大早,朝廷的宣旨太监便到了侯府,命即日启程前往上京。
晌午过后,丘如钦乘坐着押送贡品的织造局的船,在码头准备出发。后面停着侯府的私船,是一艘锦绣围雕二层舟船,装饰的古朴飘逸。
远远看去,六艘船停靠在码头,蓄势待发。
那五艘官船,上竖皇家旗帜,船上站着清一色彪补曳撒厂卫,腰配苗刀,面色冷硬。
侯府的船上则装了许许多多江南特产物件,吃穿住行无一不缺,是侯夫人命人到处搜罗来的。
还带了两名厨子,怕丘如烟吃不惯上京吃食,其中自是有巧善喜欢的那名川菜厨子。
船上,
“唔...”丘如烟蹙着眉头,靠在仙鹤窗雕前吹风,一旁巧香给她按压两鬓。
丘如烟没想到,自己明明生在水乡,竟然会晕船。
巧香也很是疑惑:“怎得这般奇怪,小姐幼时还随着少爷去那些画舫里听曲儿游玩呢,何故此次竟会晕船?”
平日里话少的巧言道:“画舫游得慢,内河水较为平稳,故船不多摇晃,然此次是刚入运河,逆流而上河流湍急,河下暗流纷杂船身过于摇晃,小姐才会有些晕船吧,待行到平稳河面许是会好些。”
巧善上前捏捏她的脸笑道:“没看出来呀巧言,平日里我们几个和你相处的少,倒是不知道你懂得这般多。”巧言倒是一脸不好意思。
巧香啐她:“我们巧言懂得多着呢,你以为像你啊,只知道吃!”
丘如烟听丫鬟们打闹,倒是转移了些注意力,她透过圆窗往外看,两岸景色缓缓往后,突然想起某个人说也要归京了,却是不知何日回...
怎得又想起了那人,丘如烟暗骂自己,才想着,忽闻船尾有些喧闹,便命巧善前去查探。
过了片刻巧善掀了帘子进来,神色却是有些怪异。
“何事喧哗?”
巧善才一五一十将事说与了屋内几人。
刚刚她去了船尾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却见后面一艘商船上竟然站着两位公子。其中之一是蚕花会那日帮小姐定了房的江大人,而另一人却是...那日在那河边与良竹攀谈的公子,他见是侯府的私船是有些激动,频频向船尾的侍卫们招手询问。
他也今日去上京...?
丘如烟却是先愣了一愣。
“你可有看错?果真是与良竹攀谈的那位公子?”巧香诧异问道。
巧善嘟嘟嘴道:“怎会认错,他还穿着那日的那一身青色袍子咧,定是那人!”
“照你这么说来,江大人似乎与他相识...”巧礼却是发现了这一点。
丘如烟想了想道:“待今晚船停了一问便知,如今却是没法儿问,唔...”船身晃了一下,她又开始晕头转向。
“诶...也不知那男子和江大人是何关系,缠完良竹后又来缠着我们的船...”
“小声点儿,别扰到小姐...”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被人抱上了床榻,熟睡了过去,待她醒来,却是脚踩实地,一点也不摇晃了,她唤了一声巧香,片刻后,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进来。
“小姐醒了?少爷命咱们在外头候着,免得扰了小姐休息。”
丘如烟按了按额头下了床,巧香忙上前给她穿鞋,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又唤外面的人打水。
“这是何处,我睡了多久?”
待水打来,巧香边洗帕子边道:“这里是靠近镇江府的一处码头,夜间船只禁行,少爷说今晚便在这驿馆落脚,明日辰时用了早饭再出发,”她将帕子递给丘如烟又道:“小姐睡了两个时辰,如今快要到酉时了,巧善去传了膳,巧礼去了船上拿小姐的随身衣物,厨房烧了水,饭后便会抬了桶来给小姐沐浴。巧言好像被少爷叫过去了,似乎让她一起看看路程。”
丘如烟轻轻擦了脸将帕子递给她,随意问道:“此处可还有别人?”
巧香接了帕子道:“除了少爷和小姐便是那江大人一行人和一些南北商户之类,哦对了...”
“怎么了?”丘如烟瞧她。
“小姐你不知道,巧善说的那位公子下了船便向侍卫打听咱们...被巧善不轻不重拿捏了几句才走开,那人怎这般的...不知礼数!”巧香一时有些忿忿。
丘如烟倒也诧异,想着不若出去见见,兴许那人真的有事呢...
晚膳是在房中吃的,因着自家的厨子烧的菜,倒也合胃口,丘如烟用完膳问道自家哥哥在哪。
正碰上进门的巧言,闻之答道:“少爷正与江大人和另一位公子在堂下隔间一同用膳。”
未待她问,巧言又道:“少爷带着我们经过时正巧碰到两位大人出门,少爷便问了几嘴,得知二人还未用膳便邀一同用膳,只道自家厨子菜做得尚可,那两位大人推辞之下还是入了坐。”
丘如烟问道:“你可曾听到那男子身份?”
“当时少爷命我退下,倒是不曾听到有何介绍,只听见少爷叫那公子林编修...”
巧礼在一旁准备沐浴的衣物,听到她说的话想了想便猜了出来,“上京...任翰林院编修,又姓林...莫非是兵部尚书林大人家那位小探花郎?”
她管着府上人情往来却是对各府情况知道的多一些。
“应该是了,听闻此次户部侍郎南下查政,两位翰林跟随观政学习,这林编修应是这两位其中之一了。”
“林大人初来金陵,又怎会和良竹认识,又这般打探小姐...”巧香是疑惑道。
丘如烟也是不太明白,琢磨着等待会儿哥哥过来问一问他。
等丘如烟沐浴完,换好袄裙,在一旁被伺候着擦头发时,叩门声响。
“烟丫头身了好了些没?”
巧善上去开门,丘如钦进了门。
见她在里间收拾便隔着帘子在桌旁坐下笑道:“听闻此番你竟晕了船,哈哈哈,怎得这般娇贵。”
巧善给他倒了茶也在一旁偷笑。
丘如烟披散着发掀了帘子出来道:“定是哥哥的人不会开船,才这般颠簸。”
丘如钦见她黑发如瀑,衬的一张小脸儿明眸皓齿,却是一张嘴不肯吃亏:“是是是,过来,我瞧瞧,可是头还晕着?”
丘如烟上前与他对坐,丘如钦轻轻掐了她的脸道:“可别折腾瘦了,可曾吐过?”
一旁巧香正欲回答,丘如烟道:“哪有那般严重,只是头晕罢了。”
丘如钦放下了手想了想道:“此番逆风上京,怕是要半个多月才能抵京,若是实在难受,明日到了扬州府我挑个大夫上船给你抓药煎了吃,一路伺候着。”
“哥哥不用这般劳神,我身子没有你想的那般难受,切勿耽搁过多,早日上京才是。”
丘如钦也知此番不能耽搁过多,他押着私兵,怕生变故,不信问道:“果真无事?”
丘如烟无奈道:“骗你作甚...”
“好,那你早日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路上不似家里,只能委屈你将就一阵子了。”
丘如烟见他要起身,状似无意开口道:“刚刚用膳时不见你,听闻你在堂下用膳,怎的不来和我一起?”
丘如钦笑道:“刚刚遇见两个熟人,就想着和他们一起吃了。”
“哦?此地偏僻,竟还能遇上熟人...”
丘如钦道:“说来这两人你生辰宴上兴许见过...一是那解了咱们府上安危的户部侍郎江大人,另一人便是那兵部尚书的幺子,姓林名羡阳,如今在翰林院当值。虽年纪稍小,却是也才智过人,还未及笄便中了探花。”丘如钦说到这里却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刚刚那林编修却是问起你几日前得了病如今是否养好,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得了病,他竟知晓?”
丘如烟微微一愣道:“未曾得病...自然也不曾见过你所说的这位林大人。”
身后几个丫鬟也是你瞧我我瞧你一头雾水。
“那倒是奇了,我见他不似作伪的样子。”丘如钦更是诧异。
丘如烟只道:“确实是未曾见面,至于这病也无从说起...”
丘如钦点点头,心道难道是那林羡阳胡编乱造,别是毁了自家妹子声誉,待下次见到定要好生问问。
待他走后,丘如烟靠在塌上拿了本册子想事,一旁巧礼却是寻出了味儿来低声说道:“莫非...那位林大人将小姐认作了郡主?”
巧善听之,转了转眼珠子道:“一定是这样了!上次他和良竹见面那日,不是正巧郡主病着吗!兴许是良竹告诉他自家小姐病了,不能出来,所以她出来给自己小姐买些东西解乏。”
丘如烟一听,觉着似乎是这么个理,可是他又怎会将我认作云湘呢?
想了半天,直至上床睡觉时她才突然回过味儿来。
生辰那日,云湘来过府上,莫非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见过面?那林公子还将她认作了自己?
是了,自己和那林少爷又不曾见过面,怎会认识呢?
只有云湘...定是这样了!
遂又觉着好笑,这位林公子似乎还被蒙在鼓里,只是不知他和云湘又是怎么认识的呢?瞧着这位林公子对云湘似乎有些在意...
户部尚书家公子吗?倒是个上好的人家......
丘如烟垂下眸子暗想,云湘与哥哥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只是不知这林公子是否是那好的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