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阿蛮看到街上有人在骑马。
她的家乡是在草原上边上,但她只在给游客开发的景区里见过马,有一次假期父母带她去多伦诺走亲戚,和表哥一家去了木兰围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真的马。那些挂着破旧彩旗的简陋的毡房外圈养的马匹瘦骨嶙峋,缺乏朝气,离近了能闻到马粪的味道。舅舅花了几十块钱让两个孩子感受一下骑马,阿蛮坐在马鞍上,由一个大婶牵着绕着一个小山头走了一圈儿,算是结束了这次骑马体验。
她昨天见到的可不一样,那些马被养得很干净,马的鬃毛油亮,全身似乎冒着油脂,马鞍四周的穗子随着细碎的步伐晃动很是好看。阿蛮这样不懂马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健美,并且能才猜想到,这骑马的人身份大概不一般。
她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就被刘二娘叫了进去。刘二娘并不大,只是在家排行老二,她现在负责训练教坊的舞姬。听纭儿说,二娘原来是进过太常寺当乐工的,按阿蛮的理解,那应该是属于公务员,享受国家津贴,不像他们这些民间艺人,连个基本工资都没有。
原主的跳舞的天分真的是不高,阿蛮前几日看纭儿她们乐坊那边排演才发现,原主应该是会弹琴的。她穿越进这身体却一点没继承原主的记忆,很是好奇,原主明明可以去乐坊为什么非要在舞坊呢?
正想着,一扇子落下来敲到她的后背上,“走神走到哪里去了,泡水泡傻了?”刘二娘又吼起她来。她憨憨一笑,仿照别的姐姐的动作操练起来。这个舞叫“明君”,表演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这支舞二娘教的特别快,只一日时间就完成了辞汉、跨鞍、望乡、奔云四个段落,她的记忆力本就不强,原主的小脑也不发达,身体不协调,别的姐姐三四遍就能扒下来的舞,她一天才练会了几小节动作,只能在课下厚着脸皮请绿珠姐姐一对一教她。
每次教新舞的时候,二娘只跳一遍,绿珠姐姐就能记得十之八九,动作要领都掌握地分毫不差,所以之后的教学都由绿珠姐姐代劳,二娘偶尔会在一旁观看,偶尔会去外面和别的乐师小厮什么的聊天。
她刚才被二娘敲了一扇子肩膀吃痛,长时间平举的胳膊又酸得要命,中午吃饭的时候连汤匙都拿不起来了。不过也没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一方面是为了让姑娘们保持身材,另一方面是她们最近也没给教坊赚到什么钱,看隔壁桌乐坊的姐姐们还有一大盘芝麻烧饼吃,也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但是盖子一打开,整个大堂里都能闻到她们桌子上飘过来的肉香。而她们桌上就只有豆腐和菠菜,因为舞坊体力消耗大,还有一人一小碗清汤面。而同样消耗体力的杂剧坊据说今天还吃了羊肉,虽然每人分到的肯定不多,但是好歹是羊肉。没办法,是让人家能赚到钱呢?
阿蛮就着空气里的肉味慢吞吞地喝完个最后一滴面汤,其实也饱了,安慰自己不要嘴馋。她从小长在包克图,家里什么时候缺过牛羊肉吃?她一开始刚到这边还暗暗下决心,以一定要好好干,多争取演出的机会。但是后来发现,不要说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男女都怕入错行。这年头贫民百姓都爱看杂剧,演的好不好横竖有活儿干。达官显贵听个音儿看个跳舞,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一定是选最好的去。阿蛮来这里差不多半个月了,舞坊里面有几个姐姐已经跳了六七场,除了交给教坊一些自己还有盈余,买点脂粉首饰糕点什么的。阿蛮想,教坊要是不包吃包住,自己怕是要饿死。
于是这天饭后休息的时候,阿蛮找到了刘二娘。“二娘要午休了吗?我给二娘揉揉肩吧,睡得舒服些。”
“你个丫头舞不好好学,倒是学得嘴甜。”
“阿蛮愚笨,没有那个跳舞的天分嘛二娘~再说了,要不是二娘到湖里救我,阿蛮现在小命都没了,给二娘揉揉肩不是应该的吗?”
阿蛮听说原主失足落入湖水,被二娘救了上来。但是仔细推算这个时间不对,当时舞坊都去了苑心湖的一艘游船上表演,原主应该和舞坊的姐姐们吃住都在一起,但是其他人都是听到呼救声才知道她落水这件事。那么是二娘本来就和她在一起说着什么,还是她自己单独有事离开大家了呢?
但可以确定的是,二娘对她应该是没有敌意的,但是总感觉她有一些事在瞒着自己。
“说吧,找我什么事?”
“二娘,你看我也确实不太会跳舞,要不我试试去乐坊或者杂剧坊?”
二娘撑起身来,“臭丫头你是会杂耍还是会唱小曲儿啊?学舞这点苦都吃不了,那杂剧排演得更苦,新去的小姑娘有多少哭着往咱们这里跑,你倒是不知好歹!”
“但是我吃不饱饭嘛二娘。而且我是真觉得……”“拿着!”二娘从几案旁掏出一盒酥,往阿蛮怀里一塞,“真不知羞,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喊吃不饱,哪个敢要你?你但凡从前肯这么吃饭,也不会落下一身的病了。”
总听人说原主有病,身体不好,她倒是不觉得,上一世自己熬夜加班到后来常常失眠,但是原主这身体可是沾枕头就睡,至于胃口不好她看纯粹是因为这里没好吃的罢了,有好吃的谁不知道吃?这个时候烹饪技巧很是单一,菜里连油都不放。就这些小糕点什么的合她的胃口。
她穿过来那几日差不多是重阳,重阳节的米锦好看又好吃,普通的米锦都是豆沙馅的,但是明州的桂花很多,教坊里的姐姐们包了好多桂花馅儿的,绿珠姐姐的一个客人知道她喜欢苌楚就送了一筐来,多的姐妹们吃不完,阿蛮提议也做重阳糕吃。苌楚就是猕猴桃,猕猴桃味的糕很像阿蛮元宵节吃的那种水果汤圆,吃得她有点想家。
她也从那个时候开始知道,原来教坊不是训练唱歌跳舞演杂技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教坊已经有了一些其他的性质。兰依姐姐前几日就被一个书生纳做妾了,她当时还为兰依不值,觉得要是个当官的或者富商,做妾也就罢了,一个书生凭什么?但纭儿说,这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那个书生对兰依一直礼貌有加,待她如天上仙女一般,还给她写过好几首诗,本来想娶她做正妻的,但是那书生母亲不依。况且能聘做良妾,也是不可能随意抛弃的,算是好姻缘。若要是被为官的盯上了,哪能说进府就进府呢?咱们倒是觉得自己清白,人家未必觉得。
但是说的乱归说的乱,阿蛮觉得这里的姐姐妹妹都挺好的,相处起来也融洽,没有什么勾心斗角。
转眼排《明君》舞的三天过去了,二娘来抽查排演的成果,一个一个到台前去跳,完全没有别人的动作可以提醒,阿蛮把“辞汉”记得还算熟,但是偏偏抽到了“入林”这一段,她大呼不好,赶紧找同伴练习。
“第一个,绿珠。”
绿珠跳的是“望乡”这一段,正像是绿珠给她讲解的那样,一开始的音乐从跨鞍那里衔接过来,高亢有力,绿珠的身姿敏捷,舞袖果断决绝,目光坚毅肃杀,勾勒出一个义无反顾驶向匈奴的形象。紧接着一阵筝鸣如黄河流水,曲调变得哀怨低沉,绿珠头颅低垂,双目下视,双袖内卷,犹如看着车辙痕迹回望长安,她身姿律动婉约,眼神温柔,恰似挥别那是还没出关的昭君,从此转身奔向大漠孤烟。
阿蛮看的痴了。她想起去过二里半的黄河渡口,据说是昭君出塞的必经之路,堤坝边有一处据说葬着昭君的昭君坟。百姓们讲,过了黄河就是中原故地,落叶归根,昭君死后也会魂归故里。
阿蛮去的那年是在冬季,印象中渡口上有一艘老式的的二层铁船,在夏季有游客的时候应该是个饭店,淡季的时候就关了门。
但二里半那个渡口并不是出名的黄河四大古渡口之一,所以路修得并不好。他们开车在一片沙棘芦苇中循着车辙碾成的两条平地,入口处的牌坊也没人打理,早已经七零八落。唯一像是个景点的地方就是不远处一个装修地古色古香的饭店,饭店老板说,就算是夏季的时候游客也不多,但是常常有人来买黄河鱼。她回头望向结冰的江面,的确有几个渔人冒着天寒地冻,破冰捞鱼。
轮到阿蛮表演,临时抱佛脚果然起不了什么作用,磕磕绊绊跳了一节就被叫停,此次的上台机会又与她无缘了。
舞坊这次紧急排练的《明君》是应付一位“大人”的要求。当天下午,二娘检查过关的姐姐们都去了那位大人家主办的宴会上,只有阿蛮和几个年纪很小的新来的妹妹留在了教坊继续排演平常的舞蹈。那几个妹妹看着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她十岁的时候才上学没多久呢,这几个孩子这么小就被送到教坊,也怪可怜的。
阿蛮把二娘送她的酥拿了出来,分与这几个小妹妹吃了。
“阿蛮姐姐,你上次落水的时候,二娘整日没精打采的。”
“对啊对啊,我们都在底下偷偷议论,你和二娘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呀?”
“阿蛮姐姐上次的情况也太吓人了,还好现在没事。不过二娘可能就是外冷内热吧,要是换做我们,二娘也会很担心的。”
“上次兰依姐姐出嫁,二娘还把自己的首饰当了给兰依姐姐当嫁妆呢……”
晚上的时候,长着虎牙的,叫珠贝的孩子跑来找她:“阿蛮姐姐,你快去看看小绵!”
原来是小绵初潮了,眼下舞坊的婶子都已经歇下了,刘二娘又不在,她们便跑来找自己。阿蛮找了一块布拆了做垫子,让小绵这几日不要运动,再去烧了些水给她装进汤婆子,塞进被子里捂着。
几个女孩子一起经历了一件事,仿佛共患难一般得获得了成长,感情增进了不少。阿蛮帮小绵洗了衣服,又被珠贝央求着留在她们屋里陪着聊天。
阿蛮知道了,小绵是原本是明州的官女子,因为父亲落马自己被纳入本地的教坊司。小绵就盼望着一朝平反,自己能脱了乐籍。
“这话可不能乱讲。”阿蛮连忙捂住她的嘴。无论是吃不饱饭的人家给孩子寻个吃饭的地方,还是像小绵这样的官眷受牵连,总归是不好听的,而且动辄扯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所以教坊里大家都默认不提自己的家庭。
阿蛮只知道自己没有背负着这种苦大仇深的身世,原主应该是个孤儿,父母是谁应该没人知道了。阿蛮的双亲也在她高考那年车祸双亡,这样一想,两个人还真的是有某种缘分。阿蛮也为以后打算过,目前来看,她最好的归宿应该就是找个好人嫁了,并且拿到一个真正的户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