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时代,其全世界大交通之时代乎?昔者吾人以我国为天下,而西方人亦以欧洲为世界。今也轸域渐化,吾人既已认有所谓西方之文明,而彼西方人者,虽以吾国势之弱,习俗之殊特,相与鄙夷之,而不能不承认为世界之一分子。有一世界博览会焉,吾国之制作品必与列焉;有大学焉,苟其力足以包罗世界之学术,则吾国之语文、历史,恒列为一科焉;有大藏书楼焉,则吾国之图籍,恒有存焉;有博物院焉,苟其宗旨在于集殊方之珍异,揭人类之真相,则吾国之美术品或非美术品,必在所搜罗焉。此全世界大交通之证也。
虽然,全世界之交通,非徒以国为单位,为国际间之交涉而已。在一方面,吾人不失其为家庭或民族或国家之一分子;而他方面,则又将不为此等种种关系所囿域,与一切人类各立于世界一分子之地位,通力合作,增进世界之文化。此今日稍稍有知识者所公认也。夫全世界之各个分子,所谓通力合作以增进世界之文化者,为何事乎?其事固不胜举,而其最完全不受他种社会之囿域,而合于世界主义者,其惟科学与美术乎(科学兼哲学言之)!法与德,世仇也,哲学、文学之书,互相传译;音乐、图画之属,互相推重焉。犹太人,基督教国民所贱视也,远之若斯宾诺莎之哲学、哈纳之诗篇,近之若爱里希之医学、布格逊之玄学,群焉推之,其他犹太人之积学而主讲座于各国大学者指不胜屈焉。波兰人,亡国之民也,远之若哥白尼之天文学、米开维之文学,近之若居梅礼之化学,推服者无异词焉。而近今之以文学著者尚多,未闻有外视之者。东方各国,欧洲人素所歧视也。然而法国罗科科时代之美术,参中国风,评鉴者公认之。意大利十六世纪之名画,多衬远景于人物之后,有参用中国宋、元人笔意者,孟德堡言之。二十年来,欧洲之图画受影响于日本,而抒情诗则受影响于中国,尤以李太白之诗为甚,野该述之。欧洲十八世纪之唯物哲学,受中国自然教之影响也,十九世纪之厌世哲学,受印度宗教之影响也,柏鲁孙言之。欧洲也,印度也,中国也,其哲学思想之与真理也,以算学喻之,犹三坐标之同系于一中心点也,加察林演说之。其平心言之如此,故曰:科学、美术,完全世界主义也。
方今全世界之人口,号千五百兆而弱;而中国人口,号四百兆而强,占四分之一有奇。其所居之地,则于全球陆地五千五百万方里中,占有四百余万方里,占十四分之一。其地产之丰腴,气候之调适,风景之优秀而雄奇,其历史之悠久,社会之复杂,古代学艺之足以为根柢,其可以贡献于世界之科学、美术者何限?吾人试扪心而自问,其果有所贡献否?彼欧洲人所谓某学某术受中国之影响者,皆中国古代之学术,非吾人所可引以解嘲者也,且正惟吾侪之祖先,在交通较隘之时期,其所作述,尚能影响于今之世界,历千百年之遗传以底于吾人,乃仅仅求如千百年以前所尽之责任而尚不可得,吾人之无以对世界,伊于胡底耶?且使吾人姑退一步,不遽责以如彼欧人能扩其学术势力于生活地盘之外,仅即吾人生活之地盘而核其学术之程度,则吾人益将无地以自容。例如,中国之地质,吾人未之测绘也,而德人李希和为之;中国之宗教,吾人未之博考也,而荷兰人格罗为之;中国之古物,吾人未能有系统之研究也,而法人沙望、英人劳斐为之;中国之美术史,吾人未之试为也,而英人布绥尔爱铿、法人白罗克、德人孟德堡为之;中国古代之饰文,吾人未之疏证也,而德人贺斯曼及瑞士人谟脱为之;中国之地理,吾人未能准科学之律贯以记录之也,而法人若可侣为之;西藏之地理、风俗及古物,吾人未之详考也,而瑞典人海丁竭二十余年之力考察而记录之;辛亥之革命,吾人尚未有原原本本之记述也,法人法什乃为之。其他述世界地理,通世界史、世界文明史、世界文学史、世界哲学史,莫不有中国一部分焉,庖人不治庖,尸祝越俎而代之,使吾人而尚自命为世界之分子者,宁得不自愧乎?
吾人徒自愧,无补也。无已,则亟谋所以自尽其责任之道而已。人亦有言,先秦时代,吾人之学术,较之欧洲诸国今日之所流行,业已具体而微老庄之道学,非哲学乎?儒家之言道德,非伦理学乎?荀卿之正名,墨子之《大取》《小取》,以及名家者流,非今之论理学乎?墨子之经说,非今之物理学乎?《尔雅》《本草》,非今之博物学、药物学乎?《乐记》之言音律,《考工记》之言笋虡,不犹今之所谓美学乎?宋人刻象为楮叶,三年而后成,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辨也,不犹今之雕刻乎?周客画?,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以日始出时加之其上而观之,尽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不犹今之所谓油画乎?归而求之有余师,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吾侪其以复古相号召可矣,奚以轻家鸡、宝野鹜、行万里路而游学为?
虽然,西人之学术,所以达今日之程度者,自希腊以来,固已积二千余年之进步而后得之。吾先秦之文化,无以远过于希腊,当亦吾同胞之所认许也。吾与彼分道而驰,既二千余年矣,而始有羡于彼等所达之一境,则循自然公例,取最短之途径以达之可也。乃曰吾必舍此捷径,以二千余年前之所诣为发足点,而奔轶绝尘以追之,则无论彼我速率之比较如何,苟使由是而彼我果有同等之一日,我等无益于世界之耗费,已非巧历所能计矣。不观日本之步趋欧化乎?彼固取最短之径者也。行之且五十年,未敢曰与欧人达同等之地位也。然则吾即取最短之径以往,犹惧不及,其又堪迂道焉!且不观欧洲诸国之互相师法乎?彼其学术,固不失为对等矣,而学术之交通,有加无已。一国之学者有新发明焉,他国之学术杂志,竞起而介绍之;有一学术之讨论会焉,各国之学者,相聚而讨论之。本国之高等教育既有完备之建设矣,而游学于各国者,实繁有徒。检法国本学期大学生统计,外国留学者:德国二百四十人,英国二百十四人,意大利百五十四人,奥匈百三十五人,瑞士八十六人,俄国三千一百七十六人,北美合众国五十四人。又观德国本学期大学生统计,外国留学者:法国四十人,英国百五十人,意大利三十六人,奥匈八百八十七人,瑞士三百五十四人,俄国二千二百五十二人,北美合众国三百四十八人。其在他种高等专门学校及仅在大学旁听者,尚不计焉。其他教员、学生乘校假而为研究学术之旅行者,尚多有之。法国且设希腊文史学校于雅典,拉丁文史学校于罗马,以为法国青年博士研究古文之所。设美术学校于罗马,俾巴黎美术学校高材生得于其间为高深之研究。学术同等之国,其转益多师也如此,其他则何如乎?故吾人而不认欧洲之学术为有价值也则已耳。苟其认之,则所以急取而直追之者固有其道矣。
或曰:吾人之吸收外界文明也,不自今始,昔者印度之哲学,吾人固以至简易之道得之矣。其高僧之渡来者吾欢迎之,其经典之流入者吾翻译之。其间关跋涉亲至天竺者,蔡愔、苏物、法显、玄奘之属,寥寥数人耳。然而汉唐之间,儒家、道家之言,均为佛说所浸入,而建筑、雕塑、图画之术,皆大行印度之风。书家之所挥写,诗人之所讽咏,多与佛学为缘。至于宋代,则名为辟佛,而其学说受佛氏之影响者益以深远。盖佛学之输入我国也至深博,而得之之道则至简易。今日之于欧化,亦若是则已矣。
虽然,欧洲之学术,非可以佛学例之。佛氏之学,非不闳深,然其范围以哲学之理论为限。而欧洲学术,则科目繁多,一科之中,所谓专门研究者,又别为种种之条目。其各条目之所资以研究而参考者,非特不胜其繁,而且非浅尝者之所能卒尔而移译也。且佛氏之学,其托于语言文字者已有太涉迹象之嫌,而欧洲学术,则所资以传习者,乃全恃乎实物。最近趋势,即精神科学,亦莫不日倾于实验。仪器之应用,不特理化学也,心理、教育诸科亦用之。实物之示教,不特博物学也,历史、人类诸科亦尚之。实物不足,济以标本;标本不具,济以图画;图画不周,济以表目。内革罗人之歌,以蓄音器传之;罗马之壁画,以幻灯摄之;莎士比亚所演之台舞,以模型表示之。其以具体者补抽象之语言如此。其他陈列所、博物院、图书馆种种参考之所,又复不胜枚举,是皆非我国所有也。吾人即及此时而设备之,亦不知经几何年而始几于同等之完备,又非吾人所敢悬揣也。然则吾人即欲凭多数之译本,以窥欧洲学术,较之游学欧洲者,事倍而功半,固已了然。而况纯粹学术之译本,且求之而不可得耶?然则吾人而无志于欧洲之学术则已,苟其有志,舍游学以外,无他道也。
且吾人固非不勇于游学者也。十年以前,留学日本者达三万余人。近虽骤减,其数闻尚逾三千人。若留欧之同学,则合各国而计之,尚不及此数三分之一也。岂吾人勇于东渡而怯于西游哉?毋亦学界之通阂,旅费之丰啬,有以致之。日本与我同种同文,两国学者常相与结文字之因缘,而彼国书报之输入,所谓游学指南、旅行案内之属,不知不识之间早留印象于脑海,一得机会则乘兴而赴之矣。于欧洲则否。欧人之来吾国而与吾人相习熟者,外交家耳,教士耳,商人耳,学者甚少。即有绩学之士旅行于吾国者,亦非吾人之所注意。故吾人对于欧人之观察,恒以粗鄙近利为口实,以为彼之所长者枪炮耳;继则曰工艺耳,其最高者则曰政治耳。至于道德文章,则殆吾东方之专利品,非西人之所知也。其或不囿于此类之成见,而愿一究其底蕴,则又以费绌为言。以为欧人生活程度之高,与日本大异,一年旅费非三倍于东游者不可,则又废然而返矣。
方吾等之未来欧洲也,所闻亦犹是耳。至于今日,则对于学海之闳深,不能不为望洋向若之叹。而生活程度,准俭学会之所计划,亦无以大过于日本,未闻不叹息于“百闻不如一见”之良言也。夫吾人今日之所见,既大殊于曩昔之所闻,则内国同胞之所闻,其有殊于吾人之所见,可推而知。鹿得革草,以为美食,则呦呦然相呼而共食之。田父负日之暄而暖,以为人莫知者,则愿举而献之于其君。吾侪既有所见,不能不有以报告于内国之同胞,吾侪之良心所命令也。以吾侪涉学之浅,更事之不多,欧洲学界之真相,为吾侪所窥见者,殆不逮万之一。以日力、财力之有限,举吾侪之所窥见,所能报告于同胞者,又殆不逮百之一。然则吾侪之所报告者,不能有几何之价值,吾侪固稔知之。然而吾侪之情,决不容以自己。是则吾侪之所以不自惭其弇陋,而有此《学风》杂志之发刊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