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在城北行走。那天阳光很好,其实是那天我的心情很好。我觉得体内的血液正被浓稠的阳光所稀释。这种感觉很奇妙。它至少证明了自然的光照纯净、温煦、并带着那种少有的穿透力。人是应该诚服自然的,在学会感恩的同时,人至少该懂得在何时给予身外的世界以怎样的回报。就像荷花它会选择季节与水温来绽放自己的笑容。说起来很惭愧,我对季节的敏感反应,太多来自人的本能而非来自理智的判断。比如在一个很冷的夜晚,天上突然响起雁阵的鸣叫。凭着经验,我当然知道它们此时正向南方仓皇逃去。但那时我有些麻木,正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发呆——人与飞鸟们仿佛正隔着两重世界。飞鸟们用鸣叫来呼唤同伴,当然它们也不想保守秘密,毫不吝啬地将天机泄露给了人类。但谁会相信它们呢,我们往往会把上天的警告,当作那个呼喊狼来了的顽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已经羞于谈论本能,就像被河水反复冲刷的泥土,它们的沉陷或消失似乎是必然的。
那天我在城北行走,应该说与季节无关。我对世界深藏的奥妙多少有些懵然。多少年来我坚信自己已经拯救不了任何人。事实上我也拯救不了我自己。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和道德的完善与否,应该和别人的感受和评介没有必然的关联。完美主义或道德测评家的书卷,往往被我束之高阁。然而我的喜好甚至是天性又和常人无异。谁不喜欢温暖的春天?大片的油菜花和松软的泥土,成为装点你生活的必要程序,这样随心所欲的美事,又不可能如同芝麻开门那样瞬间降临。事实上我的行走在寒冷的冬天同样没有间断。那时我的心情也可能很不错。人只要走动,体内的血液就会燃烧。兴许你觉得身上包裹的羽绒服应该交还给冬天才好,路边光裸而又寂然的树木或许比人还需要呵护呢。人在匆匆的行走中,最好对来往的车辆、行人、拾荒者、噪音,甚至是树枝上相互追逐的麻雀能够做到漠然视之。因为那时是你体内的热量在驱赶着你,也在协调着你走动的姿态与节奏。有时你会看到一个满脸愤怒的人或者一个很吃力地拉着平板车上坡的老人。这时候你停下脚步做出种种猜测,或对生活进行各种合理的想象与探究,而你的“参与”是否意味着生活的场景,如你所愿而改变呢?没有!人生戏剧的终结,当然自有它内在的运行方式。
现在是春天。我行走在城北的一条街上。在我们这儿,没有人刻意叫城南城北。或者城东城西。许多人都称城北为北新集。这意味着它曾经陈旧、颓败、有着乡村的格局,弥漫着旧时代的习俗与风情,那屋檐与瓦楞上的青苔和茅草,也许会让人陷入对遥远事物的追忆或想象。然而,历史的嬗变在这条略显狭窄的街上已清晰可见。已经发黑的濉河与它擦肩而过。西大街、瓦滩街和豆腐巷与它隔河相望。但谁会记得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在河边默默垂泪?她的身影在西斜的光照中愈加悠远、可疑。时间置换了多少时代的场景,比如河边的青石台阶、小码头、夏日里被青藤与蒺藜覆盖的洗澡堂和照相馆,它们能够成为我梦境中永远的存在吗?也许没有谁愿意对往昔保持永远遥望的姿态,即使我们的想象和叹息在现实中会变得多么的廉价或虚浮!
许多人坐在店铺门前聊天、或抽烟,还有人围在一起搓麻将,市井的嘈杂声远比我内心的阳光浓烈或黏稠。我以为对历史的拾遗或修饰,不会比在街边对着镜子独自补妆的那个女孩还要完美。难道我们需要仰仗历史的鼻息,才能够改变现代生活的流程?坐而论道或侈谈昨日的人生景象,在我的行走中似乎有那么必要吗?事实上我在这样的行走中,愈加接近生活的真相。比如这条街道并没有纵深的历史感,它的局限显而易见。所有的建筑均显示出20世纪某个时期的狂热、局促与审美上的缺失。我仿佛透过历史的风尘,看到一个半老的女人哀婉无助的眼神。我不想作这样的理解,匆匆行走的路人是对这条街道的厌倦与抛弃。有时,人的选择是无奈的,人生的关隘犹如迷宫,你穿过一个关隘就是你走出迷宫的最好选择。
其实真正的城北在县城北环路以北。这里是城市的新区。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林立的高楼、宽阔而又纵横交错的道路让人为之一振。至此,我突然想到,这些年来,我一次次往返于城北,是不是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新城区在吸引着我呢?是的,我不否认,但是也不尽然。我居住在这座小城,我非常熟稔这片土地。尤其是城北,它曾经是时间彼岸的乡村,古老的濉河就从它的臂弯处流过。我无法完成的想象就在那片土地上真实的发生过;城北也同样是我“幻想世界的永恒部分”(格雷尼姆·格林语)。而如今,它在时间的长河中,已经被销蚀得面目全非。就像对一块碎裂的瓷器的缅怀与追忆,只有岁月也许能够抚平缅怀者心中的隐痛。
那天,春天的暖风一次次拂过路旁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这棵近乎完美的树,让人觉得它的树影深邃、悠远,并且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