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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独立疏窗忆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

窗外的风“呼呼”地扯着泛黄的窗纸,我翻开被衾,紧了紧贴身的亵衣,一股冷风吹来,冻得我迈不开脚,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冷过了,我哈着冷气想。

“表哥,别下去,冷。”

娥眉体贴地靠在我背上,一股暖流传来,她轻轻拉下幕帐,“叫下人来修缮吧。”她温柔地朝我笑笑,光洁的脸写满温柔。

她是我表妹,也是我现在的妻子。

我给她拢了拢被子,揭开幕帐,下了床,刺骨的风吹来,不留一丝温度给我,我静立了片刻,感受着这种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我,几欲下泪。

“表哥,怎么还不上来?”娥眉的轻唤声将我麻木的身子唤醒,我应了她一声,转头朝桌上的杯盏中沾了些水,将窗纸重新仔细地糊上,风一下被挡在外面,我没有离开,抚摸着窗纸,眼前浮现出一个忙碌的身影。

那人穿着旧衣衫,挽着最普通的头,头上别着她仅有的一枚发簪,这枚被岁月磨光的檀木簪子,五枚铜钱,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用省下的一个月晚膳钱换的。

她挽着袖子在糊纸,房子很破,四处漏风,她歪着脑袋,叉着腰,四处寻风口,每找到一个风口便欣喜若狂地用油纸沾些糨糊,用木凳垫着,颤颤巍巍地踮着脚,小心糊上。糊上后,拍拍手,对着桌前煤油灯下奋笔疾书的男子露出甜甜的笑,那两个小梨涡甚是喜人,让人不禁觉得,她自小是在蜜罐里泡大的。

她其实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她是我的妻子,原配。

她叫桃花,黄浦江上渔民的女儿,因她出生的时候桃花开满江沿,她那没什么学问的爹爹便图了个方便,唤了她桃花。

倒也人如其名,她常年吹海风,有一张红霞一般的脸,还真像是两朵盛开的桃花。即便后来富贵了,这两朵桃花也没消退,每逢家里来人,她总是避而不见,非不得已的时候,就时常低着头。

我知道,她是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贫苦出身的原配。

这些,我原先并没有发现,一直到她去了,我时常对着她的东西回忆她,才一点一滴地找回那个完整的她。

“表哥,”娥眉轻轻唤了我一声,她的身影陡然于我脑海中散了,我回头看了看娥眉,她低着头,仔细地拿了件披风披在我肩上,“如何迟迟不上去?”

她珍珠般的眼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我不忍拒绝她,对她笑了笑,“想着生意上的事,回床吧,小心着凉。”

娥眉低眉浅浅地笑开,她拂开红袖,于香炉中点燃一支凝神香,一股紫檀木香味消散开,房间气氛顿时旖旎起来。

我扶着她,撩开帐幕,掖好被子,娥眉依着我,不出片刻就睡熟了,我却是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房梁上的雕花,淡淡的檀香钻入鼻息,香味渐渐凝结,结成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挽着一头乌黑的发,嫣红的唇,晶亮的眼,还有两个深深的小梨涡。

她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唇边的两个小梨窝将将要将人醉死,像极了那年,海边的春。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是个福泽深厚的人,能够白手起家,建功立业。对于前半句,我祖母听了很是开心,每次说到脸都笑成秋天盛开的大菊花,而对于后半句,祖母却很是嗤之以鼻。

确实,江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而我又是四代单传的独子,我继承祖业还来不及,哪里有精力去白手起家。

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是算命先生的话灵验了,或许只是巧合,总而言之,在我十八岁那年,家里的生意遭到竞争对手的强烈打击,几近崩溃的边缘,父亲到处求人,奈何,树倒猢狲散,往日的亲戚,无一人愿施以援助之手,父亲感叹这人世凉薄,身体也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终于在贫困交加的时候,于一座破庙中,驾鹤西去。

我那时就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父亲一走,我也至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我跌跌撞撞寻到周府,想去找娥眉的父亲求情,周家是我母亲的娘家,同江家关系很近,我抱着一点希望同他们借钱,想替父亲办个体面的丧事。

在周府前,我连门都没进得去,就被下人一棍子打倒。

小厮恶狠狠地站在我面前,踩着我的肩对我说,“我们老爷说了,至此江家同周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别来找小姐了,我们小姐已经另觅得良人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我一口血喷出很远,眼前一片暗红,周府朱红的大门混着我满口鲜红的血,这是我这十八年来,见过的最刺眼的色彩。

我想着,我总不能就这么死在周府面前,即便是死,我也不能让娥眉看到我如此落魄的样子,我也有一个男人基本的自尊,我一路撑着墙往前走,路过江府的时候,我瘫软在墙角边,痴痴地看着它。

往日气势恢宏的江府,如今已易主,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妹,也许了别人,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内心悲怆寂寥,似冬季空无一人的原野,再也没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我想西边不远处就是大关河,这条河通着江,我如果跳下去,应该不会让人寻着我的尸首。

我一路摸过去,看着烟波浩渺的江面,还有不远处壮观的斜阳,脑子里一片空白,“咕咚”一声就跳了下去。

而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待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剧痛,我心道,都下地府了,还知道疼,莫不是去了十八层地狱吧,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啊,想到这个,我就一股脑坐起来,“阎王爷,我没做过坏事,别对我用刑。”

“扑哧!”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这位公子,你还没死呢,你被我救啦。”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脸上顶着两坨红,身上有股淡淡的鱼腥味。

“我啊,清晨去捕鱼的,捕到一个重的,心想,好来,一个大家伙,看来爹爹买药的钱有指望了,哪知拉上来一看,却是个人啊。哎,话说,公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寻死呢,你看活着多好啊。”

她边说边将渔网里的鱼倒出来,放进篓子里,然后蹲在篓子前对着那些鱼低低地说,“鱼儿啊鱼儿,我要把你们卖了,我也是为了生存,不得已,日后有钱,我一定要把你们全部买回来放了。”说完两手握着,低头对鱼儿拜了一拜,然后起身将鱼篓拎到外头。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原先跳河之前的沮丧感去了大半。

“虚伪。”我记恨着她揭我的伤疤,毒舌地评论。

她穿着草鞋,头上挽着方巾,正放好鱼篓进门,听见我说的话之后紧紧咬着唇,一张红扑扑的脸更红了。

“我,我是不得已,家里穷,又没田……”她绞着手,辩解道。

“活计多着呢,何以非要残害生灵。”我一口噎住了她,“即已残害,又为何还要假惺惺。”

其实,我并非天生这般毒舌的人,就是见着她就想欺负她。

我原先不清楚为何,待我清楚为何时,她却已不在了。

我站起身,走出这扇简陋的门,发现我身处一条渔船上,渔船破破烂烂的,船头挂着些网,一阵海风吹来,淡淡的甜腥味吹入鼻间,远处挂着一轮金黄的夕阳,斜斜地,发着柔美的光,很是壮观。

她步子有些急,“公子,这船栏杆有些松,你小心。”

我转身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心里竟神奇地豁达了,那些失去的,再夺回来不就行了,就像她说的,活着多好啊,可以看见如此美的景,可以遇见特别的人,何以去死?

“公子,等我爹好了,我就不捕鱼了好吗?”

她在我身后怯怯地说。

“好,彼时,我教你做生意。”我豪情壮语道。

桃花果然很快就不再捕鱼了,因为桃花的爹病重去世了。

去世前,那个孤寡了一辈子的老者拉着我的手,那张被风霜浸透的脸像秋冬时节枯掉的叶片般了无生机,他轻轻翕动两片干巴巴的嘴唇,用失去焦距,已然油尽灯枯的眼睛看着我,“小江,阿伯知道你心高,阿伯不求别的,但求你能照顾桃花,这孩子,命苦……”

桃花含泪看着他,握着老者干枯的手,直点头,“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也直点头,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忍老者的临终嘱托,还是真心想娶桃花,或者,我只是想让老伯安心地去。

我与桃花替老伯办了简陋的殡葬仪式,老伯被葬在了郊外的一处荒地。

桃花边擦泪,边跪在矮小的坟茔前,给老伯烧纸,黑色的纸灰飞满了傍晚的天,我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倔强地挺着,半晌,她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公子,我爹的话,你不必当真。”

我看着桃花修长黝黑的手捡了薄薄一刀纸放在火里,火苗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那些纸,纸钱很快便被明黄的火苗吞没。

“等你守孝期过了,我们,便将婚事办了吧。”说出口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没敢看桃花。

好再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烧纸的动作,半晌,喃喃道,“公子不必介怀,爹爹是担心我一个人,我,自小在这片长大,可以养活我自己。”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我不捕鱼了,公子教会我算算子,我可以去账房工作。”

“正好替我算算子吧,我说过教你做生意的。”我嘴角泛起一丝笑。

时隔三年,桃花孝期已满。

桃花被我骗进洞房的时候含羞轻轻拍打我的胸,“你说要我替你算算子的,如何,我就成了你媳妇。”

我含笑捏了她的下巴,“娘子,当我的管家婆不就是替我算算子吗?”我一脸调笑,“再说了,你穷得没嫁妆,我穷得没聘礼,咱俩又是适婚年纪,你嫁了我岂不正好。”

桃花原本灿若晚霞的脸听到这句立马暗了下来,她垂下眼睑,讷讷不答话,我吹熄了烛,语气里有一丝不正经,“娘子,与为夫洞房花烛如何?”

房里很暗,我看不清桃花的脸,但我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桃花。”我轻轻唤她。

“公子,你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只能同我在一起。如果有的选,你怕是不会同我在一起了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娥眉,那个我求而不得的表妹,正如老伯所说,我心气高,年少风发时受的致命一击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如果能同她在一起,那我,定是要同她在一起的。

我那时从不质疑我的笃定。

若干年后,当我大起大落,历经风雨,得佳人常伴左右,吟诗作画红袖添香之后,我已经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失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时之所以盲目笃定,只是没有想到,岁月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却一直只当她是寻常。

我没有答话,沉默良久,桃花突然笑开了,“公子,桃花只是随口一说,公子你别介意。”

她伸出一截皓腕,朝我伸过来,“相公,我能叫你相公吗?”她低头羞涩道,尔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拉起我的手,帷帐缓缓落下,淡淡的桃花色中泛着微微的苦,我想,在她的记忆里,这一定不是一个完美的洞房花烛。

最后的印象,是她轻轻拉起我的那双手,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修长,有些粗糙,不比那些官家小姐,甚至不如挽歌。

挽歌是我的红颜知己,也是“醉乡楼”的歌女,在我还是富家公子的时候,就同她交好,我喜欢她的曲子,时常去听,听得久了,也听出了感情。我曾许诺,一寻着机会就替她赎身,哪知,还未寻着机会,我家就没落了。

自古戏子无情,歌女无义,我同挽歌的故事本该随着富贵的烟消云散而结束,我更不该在这洞房花烛之夜想到挽歌,奈何,挽歌却不同于一般的歌女,成亲不久前,她曾经找过我。

彼时,我正在筹谋着如何东山再起,我有智谋有经验,唯一没有的便是人脉同金钱,先前父亲的那些友人全都随着家财散尽而树倒猢狲散了,更别说能够帮我一把。

正当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时,一名小厮唤了我前去瑶光河畔,我犹疑着,终归还是去了。挽歌白纱覆面,抚着琴在河畔等我,她看到我,立马泪眼盈盈。她说,她找了我很多年,一直以为我死了,好在一日,她的婢女在集市上见到一个酷似我的人,这才安了一颗心,急急前来寻我。

她拿出一盒珠宝,说要助我东山再起。

我先前一直想给她赎身,哪知,我不仅没能给她赎身,还要靠她的私房钱东山再起。我想着,这些钱,够她给自己买个自由身了,若是耗在我身上,保不齐就砸了,我不能让一个女子为我丢了一辈子的幸福,而且,我的幸福,已许了他人。

临走时,我看着她,诚恳道:“挽歌,替自己赎身,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就当往日的江郎已经死了。”

挽歌重新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挽歌这辈子,就耗在公子身上了,公子若是感念挽歌的情谊,就来找挽歌,收下这钱。挽歌信公子,定不负挽歌。”

我叹了口气,走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我那时以为我是傲着口气,不想花挽歌的卖艺赎身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欠了别人的情,我欠了桃花一条命,理应是用一辈子去还的。

奈何年少之时最是混沌,一颗心别说旁人,任是自己也看不清,很多的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

然后,桃花便嫁于了我。

富贵的人家各有不同的富贵,而贫穷的人家却都一样的贫穷。

桃花不识字,亦没什么大智慧,她常常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一日一日地帮我算计着日常的花度。

她知道我想做大事,偷偷存了个小金库,她以为自己藏得隐秘,我不知晓,却不知道她每日多攒下一文钱时唇边那两个深深的小梨涡有多醉人,我如何能不发现她的小秘密。

可是,不够的,她的那些远远不够,我时常对于目前的境况感到沮丧,觉得,或许东山再起只是我的一个奢望,这一辈子,我也许就要为一个馍而愁断肠,我有那么多的大志向,我不甘于这种状况,我越发焦虑了。

我时时皱眉陷入苦闷,桃花却越发活泼,她唇边时时挂着笑,每日,我愁再多,见着她两个深深的小梨涡也轻松了不少,那时我以为桃花天性如此,却不知道,她努力撑起的笑容背后,暗藏了多少苦涩。

一直到那天,桃花的另一个秘密被我发现。

我向来觉得脚踏实地的工作换来的钱只是杯水车薪,且会磨灭我的斗志,是以,我一直在琢磨到底如何能来笔大钱,好东山再起,并未有具体工作。桃花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支持我,晚上操持家务,白天去账房算账。

这份差事不算辛苦,我便让她一直做着。

一日,我在集市上闲逛,到处寻找商机,路过桃花做事的商铺的时候,我顺道进去看看她,哪知,账房的伙计告诉我,桃花半年前就已离开了。

当即,我便蒙了,印象里,桃花从来不骗我。

当晚回去的时候,桃花红肿着一双手,揉着肩给我做晚膳,我问她工作如何,桃花背着我布置饭桌,闪闪烁烁地说很好,老板伙计都很照顾她。桃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我这才发现,桃花表现得如此异样,我竟然一直没发现。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醒来,尾随桃花出门。桃花一路顺着巷子,拐到了一户偏僻的暗门里。

暗门里有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门口还有一些人看守,我趁看守小解的时候偷偷混了出去,里面坐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戴严实,用纱布在筛海水,纱布下是一个个大缸,缸里是晶莹剔透的白盐。

我一眼便在人群里发现了桃花,我如何认不出来,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时不时地用那双被盐水渍得红肿的手揉眼睛,旁边的监工一看见她这个动作,猛劲推搡了一下,“开什么小差,这批私盐要快些,官府发现了,你们都别想脱开干系。”

桃花一个踉跄,我抬脚想上前扶她,好在她及时扶住了身旁的木梁,我看着她胡乱擦拭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起身忙碌不停。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然后在暗门不远处等她。

月色高挂,桃花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了,我看着她弯着腰,不停地揉肩,特别想上前扶她,但是我忍住了,我默默地跟着她,路边的街巷都没了人烟,世界仿佛睡着了,我有些愧疚,桃花这么晚回来,我竟从未注意过。

我随了她一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桃花脚步整个轻快了起来,她拢了拢头发,掸了掸衣服,然后在家门口的水塘边洗了洗手,又抹了把脸。

“相公,相公”她轻快地敲门,一丝也瞧不见适才的劳累,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她一惊,待发现是我之后红了一张脸,扭捏道:“相公,你没在家啊,赶紧开门,桃花给你做好吃的。”

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里,“今儿,相公做给你吃。”

西窗烛,剪罢无,巴山下,夜雨共落花,赌书泼茶,黄叶疏窗,同你,谱一曲寻常。

晚上,我躺在床上,外面“滴答滴答”下起了小雨,桃花拿着把剪刀认真地剪烛,烛火一下蹿得老高,我看着她的侧脸,内心的一个念头越发地强烈。

她忙碌完便掀开被衾,靠着我身边,不出片刻就传来轻微的鼾声。

我放下书册,侧身仔细地看着她,拥她入怀,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微微笑开,心道,这可真是个傻女人。

我想,桃花此举或许是伤到我大男子的自尊了,我堂堂一五尺男儿,怎能让妻子如此辛劳,是如此吧,所以我才决定同挽歌取了钱来,不然,又如何能解释我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推翻掉我之前的信誓旦旦呢?毕竟,我是如此一言九鼎的人。

第二日,我寻着挽歌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漾开,“我还真担心公子说到做到,再也不理挽歌了。”

“我如何能负佳人心。”我坏坏一笑,挽歌愣怔片刻,“真好,你还是以前的江郎。”

“那是自然。”我挥手写下一张字据,白纸黑字,递给挽歌。

挽歌看着上面的内容,摇了摇头,招手唤来丫鬟,令丫鬟取出另一张纸,递至我面前。

却原来是一纸婚约。“挽歌,”我有些急,“我已娶妻。”

挽歌摇摇头,“挽歌知道,挽歌只求这辈子能同公子在一起,便足矣。”

我看着挽歌,挽歌也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的决然写得清清楚楚。

“挽歌,若是我糟了你这笔钱,那我可是连你赎身都不得法,你真的,要想清楚。”

挽歌笑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识公子,又何以再执着于旁人。挽歌信你。”

我叹了口气,挽歌安然地目送我走开。

想来,世上是真有冥冥之中注定好这一说的,东山再起对于我来说,欠缺的许就是一笔钱同我开始的勇气而已。

一来熟悉,二来我不忍祖业遭弃,于是,我又做回了原先江府一直接触的布匹生意,并很快度过了困难期,进入正轨。

世人都不爱雪中送炭,却皆喜锦上添花,我生意进入正轨之后,家门口的宾客络绎不绝,同我与桃花当初相依为命之时门可罗雀的状况已大不相同了。

我将江府重新买了回来,搬了进去。

看着当年的亭台楼阁,高楼院宇,依旧气势巍峨,奈何,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的下人都已被遣散,我的父亲,也不在了。恍然回头,看到桃花,才惊觉,时光,真的在一回眸间已然过去了数年。

好在,桃花依旧在我身边。

我给了她金缕玉衣,给了她足够的地位,让她时时带着一众丫鬟气派出行,我以为她会开心。

桃花却日渐话少,不复以前的活泼,我生意繁忙,应酬渐多,再加上年少时浪荡惯了,本身也不是多细腻体贴的人,我同她之间,往常时时靠她捂着,她同我远了距离,我也不知如何哄她。

我原以为,我有钱了,就可以不用让她辛苦,却不想,我有钱了,她却失了那些只属于我俩的小幸福。

我想着,或许过着过着,她就习惯了,她也许只是过惯了穷苦日子,初初富裕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我愿意等她。

我还没等到桃花展颜的那天,就先等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年少时求而不得的表妹。

娥眉在一个大雪天裹了一身狐裘泪眼婆娑地敲响了我的家门。

再见她,年少时那些委屈、愤怒、伤心,夹杂着年少岁月时的情窦初开一起奔涌而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受过如此强烈的感情波动了,彼时,桃花正在往我手里的暖炉里添柴火,见着我的异常反应朝门口看了过去。

娥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故事,我想,桃花能懂,我将娥眉从雪地里扶进屋的时候,桃花已不知去了何处,下人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添了些柴火,外面冰雪漫天,房间春暖一片,而后,再没人打扰。

那个下午,娥眉彻底圆满了我年少时的那些遗憾,香炉里的烟缓缓地升起,细细长长,像年少时那抹若有似无的情谊,再度慢慢萦绕我的心扉。

她告诉我,她当年百般哀求父亲助我,她的父亲不仅不理不睬,还当即将她许了别家,她死活不肯嫁,以死相逼,一拖就拖了这么些年,她一个闺中女子,不知去何处寻我,亦不知我的死活,便一直在痴痴地等,终于,听说江府易主,一打听,才知果然是我又回来了。

我握着娥眉的手,表妹的深情,桃花,我该如何是好。

我想,我上辈子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才会欠下如此多桃花债,如果可以,我多想守着桃花一个人,就这么与卿执手,白首不相离。

烟花三月时节,表妹一脸笑颜如花地进了江府的门,挽起表妹手的那一刻,我想起也是在这么美的时节,我与桃花相遇,岁月破碎了风向,吹皱了谁的容颜,我对着表妹的耳边悄悄许下诺言,“为夫定不负娘子。”娥眉含笑羞低了头。

同年五月,草长莺飞,挽歌也一并入了我家的门,至此,我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在这富贵中风花了哪方雪月。

成家后,生意越发繁忙,我的布匹一路从这江南小镇穿到了京城的达官贵人身上,商人重利轻别离,我常年在外奔波,时常不得归家。老人常言,身边不能少个女人,表妹是大家闺秀,学识渊博,可以在生意上帮衬我,而挽歌能歌善舞,可以应酬客人,我便时时将她们带着,而桃花,大户人家少不了主人,她就一直在主持家计。

每逢谈成一单生意,我便将金银细软给桃花,让她存进库房里,桃花细心地替我掸去一身风尘仆仆的痕迹,而后细心地打水给我擦拭,最后,才会淡淡地收去钱财,拿起我交给她的钥匙,将钱收进库房。

春节临近,爆竹声一阵阵得不了停歇,我收到京中店铺传来的急报,要去京城处理些生意,路途遥远,归期未定,许要去个一年半载。

本该是春风送暖入屠苏的团聚时节,我却又要为了生计而别离,我做生意的初衷是为了桃花能有个好日子,却不想,春风偏了轨迹,一路吹来了别离。

我着下人收拾细软,再遣人去通知娥眉挽歌,尔后,我迈步去了西塘边。

桃花着了身素布衣裳在池塘边放生,水盆里是一尾尾鱼,集市上再寻常不过的鱼。桃花认真地看着它们,鱼儿欢快地从水塘边上游远,桃花欣慰地看着它们。

我上前握住了她细弱的肩膀,桃花轻轻依偎在我胸前,我们都没有讲话。她一直没同我讲过她为了生活吃过的那些苦,也没质问过我的任何决定,我想起年少时同她的豪言壮语,我说,“我江家没有庸才,你且看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彼时,我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

我东山再起了,可是,我却觉得有什么抓不住了。

“桃花,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尽快回来,你在家保重。”

桃花点点头,一时无声,鱼塘边一条鱼摇着尾巴靠近,吐了个泡泡,又游远。

“相公,我等你回来。”

好,等我回来,回来了,我就再也不走了,陪你看天地浩大,陪你到天荒地老。

我暗暗对自己说。

许是抱了这样的念头,一年时间很快过了,我将京中的店盘了出去,收拾家当驾了匹马车出城,城外,我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离城进城,我不加留恋地挥起了马鞭,策马奔腾,纵然,大男儿志在四方,可我,总不能忘了最初的方向。

我最初的方向,是桃花。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江府的门庭冷落,见着我,门口的小厮立马迎了过来,“老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快不行了。”

我脑袋里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不行了,如何就不行了。

小厮一路带我去寻桃花,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桃花病重,久医无效,桃花撑了许久,就剩一口气吊着,下人们猜,许是为了等我。奈何,桃花死活不肯让下人去京中寻我。

我想起回京前每个夜里都在做的梦,梦中,桃花尘霜满面,一头白发如霜,我一身锦衣,带着如花美眷还乡。桃花坐在小轩窗前,正描眉梳着妆,我痴痴地看着她,同她相顾无言,脸上有泪流千行。

午夜梦回,一息清冷的月照在脸上,脸上有凉凉的触感,伸手去擦,竟是一脸的清泪。

却原来,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轻轻敲响了桃花的门,没有说话,里面的人咳嗽了两声,而后,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些虚弱地响起,“相公?”

“唉……”我叹气般地回了声。

里面的人笑了下,“我就知道是相公。”声音有些调皮,有些虚弱,我能想象到她唇边两颗深深的小梨涡。

“相公,你可让桃花好等啊,等了好久好久了,久到,我把认识你到现在的时光已想了好多遍好多遍。”她有些委屈,口气又像是变回了十六七的女孩子。

“桃花,如何不遣人去,寻了我回来。”我的声音有些哽咽。里面的人更委屈了,“你不是忙吗,我,怕打扰你啊……”我能想象着她嘟嘴的样子。

“桃花。”我推门,我想拥着里面的那人,她却惊恐地叫起来,“别,别相公。”推门声戛然而止,我将头抵在门上,“桃花,相公,想你。”

“相公,桃花听说汉武帝有个特别美的妃子,然后病重了,想见汉武帝,却忍着不见,她怕汉武帝见着自己生病的样子就不会念着她了,我想,我想相公能时时想着我,虽然,桃花原本生的也并不美。”里面的人顿了很久,讷讷地说,“相公,你有娥眉妹妹跟挽歌姐姐陪着,想必也不会有空念着桃花吧。”

“这样也好,这样,相公就不会孤单了……”

“桃花……”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桃花,你,要快些好起来。”

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讲话。

光滑的木门上有着些微的寒意,我将脸抵在木门上,轻轻地轻轻地,生怕压疼了门内的那人,西天边的斜阳慢慢落了山,身上寒意渐重,娥眉、挽歌不知何时来了我的身后,“老爷……”我无力地挥挥手,“你们走吧,我想陪陪桃花。”

桃花同我相识不过十年,成亲七年,过了五年的贫苦日子,五年富贵中,我又相继娶了表妹和挽歌,时时四处漂泊,真正同她在一起的时光,不过寥寥。但是,这不过寥寥的时光中,命运却将桃花深深刻进我的灵魂里,只是,岁月是剂忘忧散,我时时想不起桃花之于我的意义,待我想起珍惜时,岁月已带走了她,再不给我一丝机会。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流落到桃花的渔船上,也第一次见到浩瀚的海洋,桃花指着大海对我说,“公子,这海可深啦,你要小心些,别掉下去。”

我那时看着烟波浩渺的海岸也颇为惊叹自然的壮观,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

爱过方知情滋味,相思始觉海非深。

桃花,当我想你的时候,海又如何有我的相思深。

我学会爱了,但教会我爱的那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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