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恍惚了,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喜欢乡村的少年。雨后的中原,是我喜欢的模样,安静,清亮,许多动物,也闭嘴了,原野仅剩一些俘获人心的凉,贴着肌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乡村味道,是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陕北的气候,不同于河南老家,那种雨后黏稠湿热的味道,这里是闻不到的。没雨的时候,风就站在高处,不停地吹拂那些焦躁的人心。有雨了,天就凉了下来,一种原始的野性,活在这里。雨水,在草叶尖上闪耀,许多昆虫趴在叶的背面。
这时候,最动人的,莫过于去看青苔。那绿绿的颜色,似一种招魂帖,把一个人的人心,引过去。
雨后,总会有一个失魂的孩子,面对这一片片青苔,他不说话,从早上看到日暮。许多人都说我傻了,其实我知道自己没傻,我生发了一片洞察先机的心智。一个人,在青苔中,忘记无聊的游戏,忘记日常毫无意义的作业,忘记人间那些空洞的说教理论。
我在青苔中,邂逅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另一个自己,有些孤独,喜欢一个人来林中看鸟。鸟在天上飞,他在青苔上静坐。
母亲说,这孩子病了吧!
祖母也很担忧。
原来,在很多人的内心里,都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那里是如此孤独,是如此吸引人。也许,如果不是我对一片青苔着迷,我可能看不到她们内心的另一面。她们失去了日常的随和,变得越来越严肃。
只是她们的语言像一个婴儿,在她们的交谈中,我对青苔的理解又前进了一些。
青苔是一群孤独的生灵。
我这样定位它们。它们躲在雨水里,这到底让我想起了江南。梅雨,总是能滋生青苔。青石板上,有青苔;桥头的隙缝里,有青苔。凡是雨水冲刷的地方,总有干净的灵魂,青苔,是干净的灵魂的另一种转化。
我觉得自己也是一片青苔。
我总是莫名地遇见一片雨水,在魏晋里有,在唐朝里有,在宋代更多。我顺着一些文字,长出青苔,青苔像我的翅膀,让我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青苔从来不出现在热闹的地方,越是孤独安静之地,它们越活得滋润。它们和一些动物相伴,黄鼠狼、獾和一条我行我素的蛇。这些家伙,都是一群独立的生物,它们偷,它们狡猾,这多少让我想起了人类。
人类,缺少青苔。
因为他们不喜欢雨水,不喜欢一切与安静相对应的事物。他们喜欢躲在城市里,透过窗子去看风雨。
我记得我的乡下,在雨中,总是一具蓑衣、一截木棍和一路泥泞的脚印。布鞋多半不能穿了,鞋的底部沾满了泥巴,只好赤着脚。一个少年,会在赤脚中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否则,他总是以一种失真的心态,去屏蔽自己的缺陷,自大地活着——这也是今人的一种悲剧。
赤脚行走,才会静下来看看青苔。
青苔,在阶前。
许多人,喜欢在屋内坐着。
许多隔膜,其实质只是几步的距离,走上去,看看庭前的花、云,或许,就会看到一片青苔。
青苔,在我生命里,到底意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喜欢和雨水相爱,喜欢给一个干渴的人间下几句雨中解酒的诗。
青苔,一直都在雨中。
而那个少年,已过而立之年,他远离家乡,远离槐树林中那一片青苔、蘑菇。
青苔遍布林下,而识雨趣之人,越来越少。
父亲算一个,他每次面对雨水,总是想起庄稼,想起青草。他一个人,在雨水中,听见了欢喜和悲伤。
那年,一片水草被暴雨所淹没,同时庄稼的根也腐烂了,父亲哭了,哭得像个婴儿一样,眼泪是如此清澈。
父亲不懂青苔,只懂雨水。
而我却不同,我懂青苔,懂它身上洇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