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叶永终于开始觉得索然无味。他觉得这个班像是块小池塘,到处都是聒噪的蛙鸣。他冷眼旁观着他的同学们,看他们夸张矫作地展现自己的愚蠢——或许凭他们的水平无法想到,在这个时候过分地展现自己只能说明对他们自己不够自信。天气还未完全转凉,班上闹哄哄的,叶永心里烦躁的情绪就这样一波又一波蔓延开来,渗入五脏六腑。有的时候叶永会安慰自己,毕竟他们都是沙里淘金中剩下的残留物,理应弃置荒野,有个地方学就不错了。
叶永觉得很悲哀,但也无可奈何。在扫视全班的时候他总是怀着怜悯与憎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叶永不明白,作为淘汰下来的产物,他们到底为什么能允许自己如此心安理得地开心,难道不应满怀着忏悔,安静地等待高考来临的钟声,然后一举洗刷耻辱?可是,看看他们,叶永很失望,他们好像根本没有在忏悔,相反,他们弄不好想重蹈覆辙,等待下一次被淘汰。
张阳这时候凑过来:“叶永,你觉得我们班哪个女生最好看?”
叶永有点无奈,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大致扫了一下全班。“那边。”叶永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名女生的背影,“那个好像挺好看。”也就在这时,那名女生回过头。看见了女生的脸,叶永愣了愣,因为他好像见过这名女生,但是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哎呀,回头了,多有缘!”张阳一声怪叫,“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叶永低下头假装在看书,没有理会他。
“不知道对不对?”张阳不依不饶,“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和你说,她叫方园,我也不是很了解她,只知道她很喜欢照相。军训结束那天她拿着一台相机到处照相。跟你说,她超上镜的,要追趁早……”
叶永嗯了一声,张阳撇了撇嘴。“没劲,”张阳说,“好心给你指点,你却不领情。”
叶永对张阳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放学后叶永没有立刻回家。他在外面吃过饭后坐上公车,抵达市中心的滨湖公园。他倒是不担心家里会有人不放心他——外婆今天有事不在家,而父母更是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还在医院里。夕阳浓墨重彩地笼罩下来,仿佛给周围的一切涂抹了一层血。有时从湖面吹来的风会晃动着这层血,让夕阳斑斓地破碎。太阳像是一个圆形的心脏,夕阳便是心脏里迸出的血。
叶永在湖边站直了,感受风掠过时带来的短暂的清凉。他深深吸了口气。湖面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波浪一层叠一层起伏不定,红色光晕碎裂又融合。他蹲下来,将双手缓缓插进湖水。刚进去的时候他觉得湖水好冰,他胳膊甚至抖了两下,但他并没有将手收回,反而将手臂一点点地深入湖水。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环绕在手臂上的凉意。他悠长地吐了口气,感觉灵魂像是要被解放出来。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夜幕终于彻底张开了怀抱。叶永缓缓抽出手,站了起来。
(B)
看到杨欣最新说说的时候叶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已经一天没有更新了,叶平本以为已经风平浪静,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时候寂静是灾难来临的前奏。
“爸,妈,对不起,女儿不是有意要寻短见的。还有,叶平,我恨你。再见了,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祝你们平安。”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明白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打杨欣的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他给杨欣发短信,在QQ和微信上留言,可是他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坠入谷底的沙,他听不见半点回应。他又联系杨欣的朋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朋友的电话也没人接,短信留言也没人回。叶平受不了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杨欣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真的寻短见?寻短见后他又该怎么办?他觉得他的脑子混乱得像是团乱麻,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前一秒他在想以前和杨欣一起在湖边散步,清风徐徐杨柳依依,可下一秒他就会想杨欣会不会做傻事跳湖自杀;前一秒他还在想曾经和杨欣一起坐着摩天轮俯瞰全城,杨欣靠在他肩膀上,发香萦绕鼻尖,可下一秒脑海里却浮现出杨欣在半空中直线下落的画面。叶平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自责,倘若临走前再找杨欣谈谈,也许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当时为什么没再找她呢?
叶平累了,他感到非常无能为力。他考虑过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刻坐火车去一下杨欣那里,但他很快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人渣。”他对自己说。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现在去了也没用,如果杨欣没有寻短见反而会造成麻烦。但无论他怎么安慰自己,心中的涟漪终究是无法抹平。然后叶平就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爱她。
他觉得他该出去散散心,或许能让他暂时摆脱这个有点神经质的状态。踏上公车,前往滨湖公园,那里藏着他以前的回忆。公园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变化,这让叶平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走在公园的鹅卵石路上,行人擦肩而过,偶尔经过的情侣有时会挑起叶平的神经。后来,他觉得腿有点酸了,他坐在路边的座椅上,闭上眼睛感受风轻柔的抚摸。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远眺湖岸,夕阳下湖面波光粼粼,水波有规律地起伏。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是叶永。他一个人站在湖边,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般,和眼前的风景格格不入。叶平觉得有点奇怪,已经开学了,为什么这孩子会一个人在公园里?可是他接下来又想到杨欣的说说,他突然害怕叶永会跳下去。“怎么会呢?”他安慰自己,想必那孩子也没那么傻,杨欣也不会那么傻。于是他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锁定叶永。他看见叶永缓缓蹲下,然后把双手放进湖里,然后一动不动。叶平觉得这十有八九是失恋了,他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太阳缓缓下沉,黑暗慢慢扩散,直到路灯亮起的时候,叶平看见叶永终于站了起来。然后,叶永转身,看见了叶平。
两人四目相对,很快,叶平站起来朝叶永招了招手,向叶永那里走去。
(C)
叶永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叶平,可他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叶平已经向他招手。按照叶永的性格,这个时候他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绕道走人,但今晚倒是可以破例。刚刚在湖边待了那么久,心情格外放松,感觉灵魂都是空盈的。
“老师好。”等叶平走近的时候,叶永微笑鞠躬。
“你好。”叶平拍了拍叶永的肩,“刚才我就看你一直在这里蹲着,有心事?”
“哪有什么心事?”叶永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叶平脸上的表情,他看到了隐隐约约的期待。期待什么呢?难不成期待他真的有心事?
“那你为什么一直蹲在这儿不动?”叶平不太信。
“这是我的习惯。”叶永笑了笑,果然,叶平真的期待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每次开学的第一天都会来这里,看看风景,放松一下,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不过——”叶永话锋一转,“老师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有心事?”
叶平被这话噎住了。对啊,为什么呢?是幸灾乐祸吗?他觉得自己有点卑劣,竟然希望别人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一种本能,任何人在自己受伤的时候都希望能找到一个同样受伤的人,好相互舔舐伤口,相互搀扶前行。
“同学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希望你有心事?对我也没好处。”叶平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
“老师自己有心事吧。”叶永说。
叶平笑笑:“同学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希望别人有什么事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精神极度空虚,需要什么来充实自己生活的人;一种是自己心里有事,希望找人一起分担的人。老师,你并不属于前者。”
叶平有点吃惊,这样的话从高一学生的嘴里说出来的确让人感到有点意思,他一下便对叶永来了兴趣:“那么,同学,你觉得我有什么心事?”
“为什么让我说这个呢?”叶永笑道,“老师是希望我猜中还是不希望我猜中?”
“不知道。”叶平说。
“老师坐吧,看你也挺闲,我今晚也刚好有空。”叶永说着便自顾自地坐在草坪上,“老师,我猜你遇到的应该是感情上的事吧?”
叶平没有说话。犹豫了一会儿,他在叶永旁边坐下。
“那就是了。”叶永揽住叶平的肩膀,这让叶平觉得不大自然。但叶平没有拒绝。叶永在心底笑了,内心疲惫的人总会试图找一个依靠,哪怕那依靠不知道是否管用。
“你真是个特别的学生。”叶平说,“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就知道你比你们班同学大几岁。感觉你经历的东西很多,完全不像是个高一学生。你能说说你为什么在湖边一动不动蹲好长时间吗?我觉得你可能在说谎。”叶平说。
“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叶永笑笑,“但事实上我真的只是因为想来所以才来,我喜欢这里,就这样。而且从初中开始,每个学期初我都会来这里,蹲下来,望望风景。我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啊,那你在这里看风景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吗?”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能让我什么都不想。”迟疑了一会儿,叶永说。
叶永还未发觉,此时他的心房正慢慢打开,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老师。他的灵魂正在从自己设下的重重桎梏中解放,他开始卸下层层盔甲。他想忘掉很多事情,母亲的病情、父亲的背叛、旁人的愚蠢、自己的未来。或许明天,他又会重新武装自己,重新拾起那些令人厌恶的事情作为前进的动力,但今晚,冷月清辉,叶永觉得自己像是醉了。
“为了什么都不想?”叶平叹了口气,“可是我来这里为的是能把事情想明白。”
“感情上的事是很难想明白的吧。”叶永说。
“所以我才来这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其实叶永,你还小,有些大人的事,你不懂。”
“是吗?”叶永笑,“这个世界的确有很多事很难懂,不过这不是大与小的问题,老师比我大,可是也不懂,不是吗?”
“说得对。”叶平点点头,“不过我的事说起来比较长。我就提醒你一下,以后你谈了恋爱,千万要好好珍惜你的女朋友。”
“你们分手了?”叶永问。
“对。”犹豫了一会儿,叶平说。
“为什么呢?”
叶平又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
“好吧。看样子老师并不打算告诉我什么。但是我听得出来,你在自责,你觉得你没有珍惜你的女朋友。”叶永望着湖面,眼睛像是被月光染了色一般,“既然自责,为什么不挽回,反而在这里犹豫呢?”
叶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想应该什么都挽回不了。但是,孩子,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有些事真的不是想放掉就能放掉的。”
“老师,我说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你之所以放不掉是因为你还在岔路口,你还在考虑何去何从。只要你真的铁了心放掉,没有什么放不掉。如果真的放不掉,只能说明你潜意识里还是不想放掉,你认为的放掉只是在自我欺骗。”
叶平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你是说我在骗自己?”
“老师,你觉得你了解自己吗?反正我有的时候觉得我不了解自己。”
叶平愣住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立刻给自己暗示: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了解,那他不白活了?叶平觉得自己应该是了解自己的。
“好了,叶永,撇开这个问题。”叶平说,“看样子你懂的东西不少。”
“你现在估计在为自己的选择纠结吧。”叶永想起了叶振东,“但我想说一点,就是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负责任的选择会伤害很多人。”
“说得对,说得真好,每个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叶平抬起头看着夜空,“你说的话不像个孩子,不过你还是个孩子。”
“不,我早就失去了当孩子的资格,我没有权力去当孩子。”叶永用力,从旁边拔起一把绿草,然后松开手,冷冷地看着草一根根从手中滑落。
“叶永,你真可怜。”叶平看着叶永,“能和我说说你遇到的困难吗?”
“老师,每个人都有不愿让别人触碰的事情,不是吗?”叶永扭过头盯着叶平的眼睛,“还有,老师,我不可怜,当然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对不起。”叶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
叶永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怜悯”这个词让他想起了小学的时候。他一个人默默地藏在阴影里,生怕别人提起他的家庭。“怜悯”这个词对于有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词,比如叶永。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埋藏自己的秘密,他害怕被人怜悯。
叶永终于抬起头:“老师,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叶永。”叶平说,“我真的非常抱歉。”
“没事了。”叶永笑笑,“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我的确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