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云锦有多聪明,而是钱匡的话漏洞百出。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的事,偏偏有的人敢说,有的人不敢说。
云锦似笑非笑:“钱公子你以为如何?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本公主一向是公正严明的。”
钱匡结结巴巴:“没……没有了。”
“既然指正苏姐姐偷盗的证据不能成立,那么我可以带她走了?”
大势已去。
钱匡垂头丧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
要处置苏宛若,机会多得是。此时何必与公主硬碰硬呢?
钱太太哑着嗓子:事实已查清,她当然可以离开。”
云锦满意了:“我不希望有任何关于苏姐姐的传闻流传出去,尤其是关于今天的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姐姐是我的好友,她不好,我的脸上也无光。”
钱太太在护国公府乃至陶城呼风唤雨,还从没有人如陶城公主这般不给她脸面。被打压多年的李可娟暗自高兴,她巴不得陶城公主再加把火,狠狠地为自己出口恶气。但想深一层,自己与护国公府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点小事,何劳公主您费心?公主不知道,我们太太待人接物,最是大方得体,滴水不漏的。这次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小人挑唆,太太一时不查,还望公主海涵。”
李可娟的话,既不得罪公主,又卸去了钱太太的失误,可谓是恰到好处。钱太太紧绷着的脸,也缓和了不少。
云锦心想,李可娟明里暗里地帮衬着说话,自己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助她一臂之力?钱太太有了李可娟牵制着,恐怕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再找苏宛若的麻烦。
云锦开口了:“国公爷。”
“臣在。”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威震一方的护国公府内竟然乌烟瘴气、是非不分,本公主很失望。国公爷,您是不是应该清理门户,任用贤人?我看,李夫人就很好。”
钱匡一惊。
李可娟一喜。
“臣谨遵公主教诲。”
叶绍天低眉顺眼,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嚣张跋扈。
同一个人,披上了权势的外衣,他便屈服了。
跟红顶白,是一种趋炎附势的处世态度。叶绍天身为国之重臣,如此做派,不能不让人对其能力产生质疑。
“护国公府,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家族,某一个姓氏的私有财产,那是连国的护国公府!是扞卫国土,抵御外敌的屏障!”
这话说得很重。不过她有这个资格说。
她是陶城公主。她是拥有亲王品阶的定国陶城公主。
叶绍天单膝跪地:“臣惶恐。”
云锦只是冷冷地:“国公爷,你好自为之。”
回到媚阁,已近黄昏。
雨停了。
水雾还未散去,湿气一层一层地凝涩在皮肤上,黏腻的,很不舒服。
水仙花纹木窗下,四仙桌旁,云锦与苏宛若相对而言而坐。
苏宛若脸上的红肿越发触目惊心,颧骨处甚至淤结成了紫色。
云锦轻叹:“苏姐姐,你又何必。”
苏宛若笑着,那是苦涩深处开出的一朵花。
“宛若三生有幸,能得公主称呼一声姐姐。我知道,钱太太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有一句话,阎王易斗,小鬼难缠。钱匡仗着钱太太做靠山,隔三差五地到醉仙楼来闹事,我已是烦不胜烦。所以这次,我豁出去了,横竖,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钱太太的人还未到醉欢楼,苏宛若便已经收到了消息,暗地里布置,就连叶绍天出现的时机,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激怒钱太太,受伤越重,就显得越可怜,就越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成就一段佳话。不过是男人骨子里的大男人主义在作祟。
云锦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今日闹上一闹,也好,钱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来,也不敢再放肆了。”
“公主,谢谢你。”
苏宛若郑重地跪下,举手加额,右手压左手,行肃拜大礼。
“苏姐姐,快快请起。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宛若扬起头,明澈的双眼似是两汪清泉:“于公主而言是举手之劳,于宛若,却是有千斤重。宛若此生,见识过最卑鄙,最无耻,最冷漠,最恶毒,对人性,对世情,早已经悲观。遇见公主……”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云锦与苏宛若见面的次数,至今也不过三次,苏宛若对自己的好感,云锦一直觉得很莫名。
伯牙与子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苏宛若对云锦,难道是一句古诗遇知音?
“苏姐姐,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我也有自己的小私心,你帮过我,我不想欠着你的情。其实我看,国公爷待你,也挺好的。”
苏宛若觉察出云锦话里的生疏之意,黯然:“是宛若奢望了。公主金枝玉叶,又如何是我这等青楼女子所能仰望的。”
云锦摇摇头:“我从未轻视过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道路千条万条,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想要走的,旁人的观感,又何须介怀?”
苏宛若眼里闪着焦灼的光,她急切地,似乎想要为自己辩白:“不是的,不是公主您想象得那样的。我……我没有……那些男人,我用了特殊的方法,让他们以为和我……其实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我从来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个开着妓院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怎么看都觉得不合常理。
云锦压抑不住好奇:“国公爷,他也没有……”
苏宛若垂下头,声如细丝:“嗯。不过他待我总是有几分真心,许多事,我也不瞒他。”
苏宛若如此坦白,倒让云锦不知该如何说话。
窗外,暮色深深。
一池碧水,水平如镜的池面上,架着一条小木桥。古色古香的小木桥两边栏杆雕花。
烟迷雾锁。
隐隐约约看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
她双手舒展,结成莲花样手印,足尖轻点,似是没有重量一般,虚虚浮浮地立在栏杆之上。另一腿自身后勾起,百褶裙被拉成大大的扇形。
举腕裳嫌重,回腰觉态妍。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
她时而旋转,时而款摆,动作灵动却又带着淳朴的,神性般的圣洁。
云锦看呆了,赞叹着:“很美丽的舞蹈,很美丽的舞者。苏姐姐,那个女子是谁?”
苏宛若顺着云锦的眼神望过去,心下一沉,嘴唇上唯一的一点血色也被抽干。
没有人。
或者是,她根本看不到人。
“她真的很美。你看她的手,那么敏捷,在不断地变化着手势,刚刚像是外展的翅膀,现在手指又像打了结……”
云锦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没发现苏宛若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中泛着死灰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女子的舞动渐渐停止,她面朝云锦,双手合十,满月般圆润的脸上带着微笑,这微笑明丽、纯洁,有魔力似的,周围的水雾,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这就要离开了吗?”
云锦心生不舍:“苏姐姐,你的醉欢楼可是藏龙卧虎啊。”
转头,云锦才发现苏宛若的异样。
“苏姐姐,你怎么了?身体抖得这样厉害?”
“没事,只是有点冷而已。她……走了?”
“嗯。”云锦点点头,不曾留意苏宛若语气中的迟疑和恐惧:“还是找个大夫吧。”
“不用。”苏宛若止住她:“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好吧,苏姐姐你好好休息。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云锦本想再劝,但见她坚持,只得作罢。
“公主,请。”
云锦停下脚步。
苏宛若挽起裙摆,飞快地走进内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盒子。
“公主,这里面的东西不贵重,却是我心爱的。恳请公主收下,就当……就当是个念想吧。”
没有叹息,却满是凄凉;没有垂老,却满是沧桑。
苏宛若见云锦并未接过,怕她拒绝,便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珍珠银钗和一朵白玉牡丹。
“珠钗是我的母亲给我的,带在身边有十多年。即便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将它卖了。”
珠钗极为朴素,装饰花纹全无,只银钗头镶嵌着一颗鹰眼大的滚圆的珍珠。
“牡丹花是我亲手雕琢的,耗费了不少的心血。”
白玉牡丹大概孩童手掌般大小,洁白无瑕,油润光泽。
“都是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既然苏姐姐信得过我,我便先收下,什么时候你想要回去,跟我说一声就行。”
云锦收了下来。
“公主,宛若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醉欢楼里收留的女子,哪怕是卖身的,都各自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若是将来有事,还请公主看顾一二。”
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苏宛若像是在交代身后事一般。
“好。”
苏宛若一下子轻松下来,仿佛卸下千金重担,连笑容,也明媚了些:“谢谢公主。若是有缘,我们来日再聚。”
云锦有意说得轻快些:“苏姐姐这般说便见外了,哪日你想见我,到府里来便是了。我欢迎。”
“是,宛若知道了。”
走出媚阁,远远地,云锦回首。
苏宛若倚门,弱不胜衣。灰暗的,带着衰败的气息,如同只有黑白颜色的默片,无声,直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