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林的军帐中,刘曜面无表情的听着外头纷乱的拳脚声,低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思绪。他从云坞城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处理这次的事情。毕竟那和谈文书牵扯到景王府,他非得出面不可。而现在,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刘铭从景王府里探回的消息,弄明白那份文书,到底是不是景王写的。
“战事已经停了好几天了,再这么停下去,对我们可是很不利啊!”张青林突然开口道:“南疆那边已经摆出了和谈的态度,主动退后三十里了。世子爷,你看这和谈的事情,咱们是应还是不应啊?若是应的话呢,您就别这么闷不出声了,拿出王印来再写一份新的和谈书,表明要他们让出南疆边关,退出关内。估计这条件大皇子能答应。到时候,就算皇上问罪下来,咱们也算是收复了南唐失地,怎么着也是有功的。反之,您若觉得这和谈的事情不能应的话呢……”
张青林看了稳坐如山的刘曜一眼,撇了撇嘴继续道:“咱们要是不应的话,最好还是乘胜追击吧。兵法上可说了,这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停战停的久了,儿郎们可就没那个尽头了。唔,我们西北的兵当然不怕这个,我说的是你们岭南的兵……”
刘曜抬眼看了张青林一眼,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讽刺话语,说道:“你要等不及了,就开战好了。你我皆知那份和谈书是假的,和谈什么?况且,我岭南只是南唐一郡地,王爷也不过是一介藩王,没那么大的权柄能够决定此战结果。那份和谈文书,不过是大皇子利用来离间我景王府与皇室之间的关系罢了。怎么,张将军连这一点也看不透吗?”
张青林轻哼了一声。他不是看不透大皇子的用意,只是看不惯刘曜此番的态度罢了。既然都知道和谈是不可能的,那文书也是假的,为何还要在此等候?直接杀上去不就完了?
就算那张晟说将文书送给大皇子的人是他的庶弟,他也没有必要如此顾忌吧。张青林可不相信刘曜会对那个庶弟有什么感情。在他看来,那刘曦既然已经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正是刘曜除去他的天赐良机。可现如今刘曜却这般磨磨唧唧的,不过是不想摊上不顾兄弟手足的坏名声罢了。
假仁假义,真没意思。张青林暗骂一句,斜眼看着刘曜道:“我说世子爷,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自己营帐里休息?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刘曜这次连一个眼神也欠奉了,看着营帐门帘淡淡开口:“今夜应该就有消息了。将军请再等等吧。”
“能这么快?你蒙人的吧。”
刘曜深深吸了口气,暗暗调节着自己的情绪。这几天张青林每日里对他冷嘲热讽,他已经快可以做到对那些话充耳不闻了。不过,今晚他心中焦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此对于张青林的聒噪,刘曜烦躁的很。
就在刘曜想着该怎么堵住张青林的嘴巴时,从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异常嘹亮。刘曜猛地起身,冲向营帐门外:“来了!”
来的人是左寻。与一直跟随刘曜在前线作战的耿山不同,左寻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兴元城的景王府里。原因便是刘曜不放心蒋婷一个人。
而蒋婷并不知道,景王爷之所以没有在刘曜走后夺回对景王府的控制权,便是因为她身后一直有这么一位高手在守护着。
黑子被废了,景王手底下就再也没有能与耿山、左寻两人相抗的高手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刘曜的好运,能够平白捡来一个落难的江湖高手做门人的。
而且,刘曜还救了那人两次。
那个神秘的叶老先生,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用。明明早就废了双脚的人了,却还能在黑子的眼皮底下逃脱。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会不强?
景王爷很明白,只要自己出不了景瑞堂,便赢不了刘曜隐忍了多年的算计。而从他割腕放血,卧病在床之后,便注定了他在这场局中很难赢了。因为刘曜比他年轻;也因为刘曜是他的儿子。
如果没有京中之变,没有大皇子谋反,没有各地藩王顺势起兵,景王不会任由自己逐渐衰弱,甚至最后濒临死亡。就如赛华佗所说,他本来应该可以恢复健康的。可他放弃了那个机会。只因他给了刘曦机会,可惜刘曦跑了。他也给了刘旭机会,甚至还给了他许多支持,可刘旭却天生是个软蛋。
最后这段日子,景王心里挺憋屈的。他生了三个儿子,结果最像他的、最能撑得起刘家家门的,却独独是那个他最厌恶的。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他真的不会养儿子呢?还是那个死了都不让人痛快的女人太会养儿子?
任何人都不知道,对景王来说,这一生中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他那位王妃的死。虽然王妃最终会死,是因为他纵容别人用了假药害她。但实际上,他一直明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选择了放弃生命,任性的将身体越搞越差。因为她想死了,所以他才会帮了她一把而已。
景王一直不明白,难道做自己的王妃就这么让人痛苦吗?非要选择死亡这种方式来解脱。他们不也曾经有过很美好的回忆吗?为何她非要做出那么多恶事来,让两人的关系最终走向了破裂的终点?当初的事情不过是个意外,她若真的厌恶他喜欢别的女人,又为何救下那个丫头?甚至还让她生下了孩子!
她是他的王妃啊。可在她心里,他还不如一个丫头!
景王自始至终都厌恶刘曜,不光是因为他是卑贱的丫头所生。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看来,刘曜是王妃在这世上最爱的人。那种畸形的想要将全世界都拿来给他的爱,让景王每次想起都觉得气怒,并对这个儿子更加厌恶一分。
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使期间有数年不曾相见,景王对刘曜的厌恶也变得更深了许多。这就是为何他明明已经选择了刘曜回来作为继承人后,却三番两次想要改变选择,让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刘旭继承王位。
不过,在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景王已经想明白,他并不是厌恶刘曜,而是厌恶刘曜从自己手里夺去了王妃所有的爱。
其实景王一直都知道王妃是爱自己的。否则的话她不会因为别的女人而生怒,更不会对他冷面相对。可自从刘曜出生之后,她却不再爱他了。她爱自己的儿子,却不爱自己。这让一向性格扭曲的景王无法接受。于是,两人最终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破裂终点。然后,她死了,留他独自在世上,变得更加阴暗,也更加扭曲。
景王想明白了,因而才真正开始承认刘曜的地位,并以消减寿命为代价,帮了刘曜一把。所有人都以为景王的颓丧,是因为叶侧妃的死与背叛。其实这种看法也没错,因为叶侧妃的死,让他认识到,他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他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然后,他又被自己宠爱的女人害死,也算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了吧。因而景王一直心平气和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并不曾恨过。只可惜,景王万万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他却是被自己儿子生生气死的。
不过,景王终是死了。如他所愿,即便他与这世间有再多牵绊,也都一死百了了。
而左寻此番前来,便是向刘曜报讯的。景王死了,被气死了。
然后,刘曜愣怔一会儿后突然跪伏在地,哭了。而后,他哭着哭着,那哭腔渐渐转了声调。虽然他的眼泪汹涌流下,可那哭声却有些像是笑了。
张青林在一旁瞪着刘曜如同疯癫一样又哭又笑的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推了一旁的左寻一把,问道:“你主子没事吧?”
左寻目光复杂的看着趴在地上发泄情绪的刘曜,上前将他扶起,戚戚然垂泪相劝:“请世子爷节哀。王爷新丧,王府正需要您回去主持。您可万万不能倒下啊……”
“……”张青林看着左寻默然无语了。心说,你家主子那个样子,虽然看上去有些疯癫,但没有多少哀痛之****。
不过张青林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因此只得走了几步来到营帐门前,掀开帐帘瞪向围在帐外的兵将们,瞪眼低斥:“这里没你们的事儿,都围在这里干什么?都滚去睡觉!明天说不准就要出兵了,别到时候给老子拖后腿!滚!都滚!”
众人哪能这么轻易就被轰走啊?敢围在这儿的,都是大小将领,各个嬉皮笑脸的对着张青林打听:“将军啊,俺们听着里头那位哭得挺惨啊。到底出啥事了啊?莫不是爹死了,哭丧呢?”
张青林狠狠瞪了那说怪话的将领一眼,低声斥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传!自己知道就成了,明白不?”
“嘿嘿,明白明白。那将军您早点歇息,俺们回去了。”
“滚吧。”张青林等所有人都走了,才回身进了营帐。果然见到刘曜已经收拾好情绪,端坐在位上等着了。
假模假式,真不害臊!又暗骂了一句,张青林才举步走了过去,问道:“世子爷,您看现在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咱们明天是不是可以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