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学院成了我们毕业后的人生起点。在离开江城后,我其实一直也有和聪野类似的想法,只是我的想法里有成都人惯有的那种安逸元素。我并没有去创业开一家情感咨询公司的打算,我在想,能作为一名这种公司的普通员工或者管理者就可以了。
在成都,当地人一直有关于城市的东西南北门的说法,按照这种说法,东门和南门为富人居住区,西门和北门为穷人居住区。高新区在成都市的南面一块区域,即属于南门,我从小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我爷爷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据他回忆,在他年轻时高新区这一片人烟稀少。在我有记忆以来,家里曾经拆迁过一次。自从那次拆迁后,我便和父母一直住在现在这套两百多平米的公寓里。
这一年,我违背了家里的意愿,放弃了一个当地电视台编辑部的工作岗位,用几个月的时间考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来到天府大道北段环球中心附近的一家婚介所上班。那段日子我就像这个时代所有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拿着勉强维持日常生活的薪水。我买了几本村上春树的小说放在办公桌上,午饭后偶尔抽出一点时间看几页。
成都兰桂坊与九眼桥连成一片,皆位于城市的东门。而我在成都也有所谓的僚机,都是些养尊处优得过且过的年轻人。周末我时常会和这群人去往兰桂坊,同那些穿着清凉性感的姑娘打成一片。这些姑娘的身份五花八门,有学珠宝设计的大学生,有刚毕业却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少女,有飞机落地后出来释放的空姐,也有在酒吧兼职的舞蹈模特,她们从这座城市,这个省,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她们使用着各种各样的手机交友软件,呼吸着这座城市慵懒安逸的空气,在华灯初上的酒吧街流连忘返。
时间过得飞快,我发现在网上已很久没看到聪野的消息,他也没有联系我。我几乎就快忘记大江大湖之上的江城夜色的模样,也几乎快忘却那种喜欢一个姑娘喜欢到不行的感觉。毕业那年五月份操场上的湛蓝天空,仿佛离我愈来愈远。
一个初冬的夜晚,我约了几个僚机在九眼桥的江湖酒吧闲聊。这是一次没有女人的座谈会,事实上我们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聊关于女人的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个闹得几乎满城风雨的公司吸引。
“听说现在太古里那边有家叫蓝氏集团的情感咨询公司做得很大,你们看他们公司的网络直播了吗?”郭威说。郭威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现在的僚机。
“我看了,他们那儿就是把妹公司啊,做得确实大。公司老板叫宋豪,才起步两年多,已经买了超跑和别墅啦,”林祥平是80后,在我们中年龄最大,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他在成都有一家自己的玉米加工厂,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开着他的别克车在城里瞎逛,看到漂亮姑娘就上去和人家认识。
“你的意思是,这家公司和正规的情感咨询公司有区别?”我放下手里的手机,看了林祥平一眼。
“是的,正规的情感公司只帮助人们脱单和挽回前任,这家公司的那些导师除了教男生谈恋爱、挽回女朋友外,还教他们乱来。”
“前段时间他们公司扩大规模,同时招了好几个导师,听说这些导师个个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郭威说道,他的言语间流露着歆羡,“我看他们混得都不错,很多人都买豪车了。想想也是,毕竟宋豪早就开上超跑了。”
“真有这么夸张嘛,”我说。我有些惊讶,同时又感到将有什么事情在这座城市发生,甚至在我自己身上发生。霓虹闪烁的夜幕下,我忽然想起了聪野。聪野现在在哪里,他过得怎么样,他的事业是否也已步入正轨。
我的微信里出现十几条新消息,都是姑娘们的招呼语和一些一成不变的约酒词。我感到厌烦极了,时间怎么会这么漫长,日子怎么会这般乏味。
我回到家,告诉母亲我准备开启一段短途旅行,可能去丽江或者大理。
我去太古里最好的理发店理了发,修了眉,又花几天时间挑选了几件轻便的衣服。
我带上行李箱准备出门。突然我的手机响起——一声久违的清脆的响音。我一看,居然是来自聪野的短信。
我在成都
嘿兄弟最近好吗
短信的内容轻描淡写,就像记忆中聪野平时说话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我猝不及防,在家门口站立了差不多足足一分钟。
我把行李箱重新搬回自己的房间,走到房间尽头的阳台处。外面天气很好,但依旧没有太阳,远处的高楼在一层雾霭中安逸地耸立着。几只白鸽飞过,我才从放空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思考着聪野为何会在成都,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联系上我,于是我给他回了这样一条短信。
真的好久不见啦我也一直都没回江城
我在成都还不错不过你在成都干嘛
很快,我收到聪野的第二条短信。
是不是要忘记我这个老僚机了
有些话我在电话里不方便讲我们周六太古里见面聊嘿兄弟
“好的,”我回。
我看了一眼日历:今天周一。
其实我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原本打算在云南待五天。而事实上我待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周五的中午我便飞回了成都。因为我还记着周六和聪野的会面。
周五的下午,到家后我实在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坐地铁从高新区来到太古里。我记得自己已有一段时间没在白天和女生一起好好约会了。我走在太古里略微拥挤的人群里,打开手机给一个许久之前搭讪认识的姑娘发了一条微信,她家离太古里并不算远,我打算约她去“太平洋”喝杯咖啡。
我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看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新元素餐厅门前,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姑娘在拍照。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的身影从一旁向她们靠近,他向她们挥手以示友好,几句轻松地攀谈后两个姑娘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了其中一个身材略高的姑娘,那个姑娘在手机屏幕上按了几下后把手机还给了他,最后他向她们点头告别。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男人的脸在他转过身的一霎那被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就是聪野。
我见他往我右边的方向走去,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但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几个箭步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一只手臂,喊出他的名字。
由于我先喊了他的名字,因此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惊扰。等到他停下来,看见我站在他面前,他的表情突然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天呐,你怎么在这里,”聪野说,他的眼神依然像几年前那般温柔忧郁。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我的语气带着疑惑、激动,似乎也带着对聪野的责备。
“你先冷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说,”他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太巧了,居然这样都可以碰到你。你小子变帅啦。”聪野叫我“小子”,他以前也偶尔这样叫我,实际上我和他同龄,他的个头也比我矮一点。
“那我们去前面的咖啡厅聊吧,”我向前走,聪野跟随着我的脚步。我们一起走进一家太平洋咖啡厅,在一个靠墙的角落处坐下,旁边的座位上没有人。
“我请,尽地主之谊,”我要了一杯热的摩卡,一杯热的香草拿铁。
“本来打算明天约你把事情告诉你的,书辰,我们都是兄弟,我应该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
“你说,”我看着他,准备洗耳恭听。
“你知道蓝氏集团吗?现在在成都做得最大的一家。”
“知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我说,我已经猜到了点什么,“你现在在这家公司吗?”
“嗯,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话要从头说起。”
“嗯。”
“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你就离开江城了,那年夏天江城的情感培训行业风起云涌,很多年轻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行业。我找了三个前辈和他们一起在汉街开了一家工作室,说是前辈,他们也就是比我大几岁,比我早接触情感培训这一行。其实我们几个人都是口袋空空。不过他们三个比我条件好一点,所以刚开始他们都拿了一点钱出来用来支付房租,还有各种设备的费用。我们四个人都很有干劲,每一天工作室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有了一些客户,赚了一些钱,我还换了一部新的苹果手机。那段时间说辛苦真的也辛苦,但我觉得每天都充满了希望,我真的打算等工作室扩大后就告诉你,把你也叫来,我们在文华时是那么开心,”聪野停顿下来,朝上看了一眼,可是他发现上面除了屋顶什么也没有,然后他又看向前面落地窗外来往的人群。一秒,两秒......我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我真的原本打算把你叫来,我们一起......”聪野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一起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可以回文华看看。可后来事情发生了。”
“发生了啥?”我问。
“他们三人中的其中一个家伙想独占公司所有的股份,他看到公司开始蒸蒸日上了,他想独占所有的甜头。他偷偷地控制了公司的财务,还有公司所有的销售业务,其他人都是到后来才有所察觉。可是后来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有天晚上,我们工作室所有的人聚在一起,在工作室的正厅里围成一圈,我们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们三个人竟然争吵起来,后来越吵越厉害,直到动起手来。那个想独占甜头的家伙叫来了他的表弟,他表弟是那种喜欢打架斗殴的街头无赖,他和他表弟在一阵混乱之中拿着公司的所有硬盘资料,然后开车匆匆离开。他们留下一堆电脑,一堆视频设备,却带着那两个可怜的兄弟的钱消失在了江城茫茫的夜色之中。其他所有的人都绝望极了,我们后来报了警,警察立了案,只是迟迟都没有结果。兵败如山倒,那两个兄弟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在公司的宿舍里待了一个星期没有出门。我日思夜想,告诉自己天无绝人之路,我得继续向前走,”说着聪野嘬了一口拿铁,他的身体不经意地往后靠在椅子上。
我手捧着咖啡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等他把接下来的事情讲完。
“就在我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蓝氏集团的招聘广告,虽然他们招聘的是销售员,并不是导师,但至少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你知道的,我一直向往着成都。其实我当时也并没有很明确的目标。我想,得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标。”
“所以我来到了成都,现在和你坐在这里。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从一个普通的销售员一路做到现在的金牌导师,我的努力外人一般都看不到,”他用手指按压了一下他的额头,继续说,“你刚才看我搭讪女孩子,那算是我现在工作的一部分了,我得向学员展示我在这方面的实力,我现在做很多事,你知道的,我并不想伤害那些女孩子。”
“我明白。真想不到你已经是金牌导师了,”我说。我知道,金牌导师是那些导师中的佼佼者。
“上个月我刚买了保时捷,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不过它几乎把我来成都赚的钱都花掉了,加上每个月的房租,现在我有些拮据。我这个车是不是买早了?”他突然把声音压得很小,似乎怕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谈话。
“全款买的吗?”我问。
“那些人都是全款买的,我也就全款买了,所以我现在才拮据啊。”
我没有说话,我想起那天夜晚在小酒吧里郭威的话来,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聪野成了蓝氏集团里拥有豪车的员工之一,不可思议,也毫无征兆。
关于聪野的发迹之路,那是在我加入蓝氏之后才渐渐知晓的事情。
“书辰,来蓝氏吧,我们一起工作。你看我现在,”聪野耸了一下他的肩膀说,“真的赚到钱了,而且我也很自由,根本不用朝九晚五。”
他像是在引诱我,我真的有些动摇了。那时候我绝对是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排斥,比如金钱和女人。
“我去蓝氏做啥工作呢,我现在在婚介所帮别人成就婚姻也还不错,”我保持着自己的态度,对他的引诱表现得不在乎。
“你可以在蓝氏做导师,这绝对比你现在赚得要多不少。我会和宋豪说明情况,我现在是公司的主力员工,他会看在我的份上,给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真的?真的可以?”我终究还是不习惯掩饰,只好说,“那也太麻烦你了。”
接下来我们的聊天话题从江城的往事到成都的风土人情,从家庭到我们各自的生活。聪野的脸上大多时候都挂着笑容。我们确实很久没有见面,很久没有像这样聊天了。等到午后太古里的人群一波波离开,商店橱窗的灯光缓缓亮起,一切变得温柔而朦胧时,我才和聪野挥手作别,离开太古里向高新区的方向走去。
两天后,当我正吃着晚饭的时候,聪野打来电话,告诉我宋豪同意让我加入蓝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