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日下午,蓝夫人来到了蓝清儿住的素心阁,彼时蓝清儿正在抄写心经。
蓝夫人遣退了伺候的丫头,连数真也被遣退了,她关上了房门脸色有些阴霾,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女儿说。
蓝清儿摸不透蓝夫人要说些什么,她扶着蓝夫人坐下为蓝夫人倒了一杯温茶后方温和的问道:“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清儿说?”
蓝夫人没有喝茶,只是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眼前乖巧可人的女儿。
良久之后,蓝夫人却是叹了口气,眉目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清儿,”妇人的目光戚戚,“昨夜,宸儿是不是宿在了素心阁?”
蓝清儿浑身一颤,目光闪过了一丝慌乱。
一刹那之后她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娘是怎么知道的?”
妇人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道:“宸儿脱下的衣裳上有一根头发,娘猜测那是你的,娘问了老管家,老管家说今晨宸儿是从素心阁出来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里换了衣裳。”
“是,”她垂眸,“阿释他,昨夜宿在素心阁。”
蓝夫人亲耳听到这样的答案后还是颤了颤,她目光悲戚的叹,“清儿你一向冷慧,怎么会如此糊涂?”
蓝清儿的目光闪了闪,终归是什么也没说。
“你们虽是兄妹,可共处一室同榻而眠,若是外人看见了,怎么少得了疯言疯语?”妇人红了眼眶,“清儿,宸儿素来是随心所欲不知避讳,可你这样的聪慧,怎么也犯了糊涂?昨夜宸儿宿在你房里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百姓会怎么看待将军府?将军府如何还有立足之地?”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之后,蓝清儿忽然跪在了妇人的面前,她垂着头,声音低低的显得空洞,“是清儿糊涂了。”声音淡漠空洞仿佛她下一瞬间便会消失一般。
妇人却忽然流下了眼泪,她垂着头低低的哭泣,“好孩子,娘没有责怪你。”除了祭奠生母之时,妇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女儿给任何人下跪。她忽然觉得满心凄苦,眼泪婆娑,“娘清楚你和宸儿的性子,昨夜,恐也是宸儿胡闹了。”
妇人伸手想要扶蓝清儿起来,蓝清儿却避开妇人的手摇了摇头,“娘,您还有其他话要给清儿说,对吗?”倘若只是说昨夜同榻而眠之事,妇人断然不会哭泣。
妇人颤了颤,这个非她所生的女儿,是这般的聪慧。她垂泪,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清儿,娘知道,宸儿他,喜欢你。”
蓝清儿的身体僵了僵,垂下的精致脸庞一片煞白。
“他是娘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他在想些什么,娘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娘最担心的便是你们之间有不该有的禁忌感情,可终归,这样禁忌的感情还是发生了。”
蓝清儿的神色煞白无血,想说些什么却终归是蓦然无话了。
“清儿,你告诉娘,你喜欢宸儿吗?”
垂头的人闭上了眼睛,她轻轻的回答道:“不喜欢。”
“你素来是最聪明的,”妇人的目光轻轻垂下,“可再怎么聪明,终归你是娘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思,娘纵然无法全部明白,却终是明白你的心里同样装着宸儿。”
她垂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宸儿是糊涂的,清儿你,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妇人怜惜的握住少女的手,“你明白这样禁忌的感情足以将将军府毁于一旦,所以即便喜欢宸儿你也要否认,你心里承受的痛楚,比任何人都要多。”
蓝清儿抬起头,温凉的目光像是蒙着一层水色的雾气,她笑了笑,笑容悲哀又平和,“娘,我身上流的不是蓝家的血,您和爹,是不是打算要瞒我一辈子?”
蓝夫人怔了怔,脸色一瞬间惨白,“清儿……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
她垂下头低低的笑了笑,“果然,我不是蓝大将军的女儿。”声音显得空荡荡的,听不出半分悲喜。
在蓝夫人震惊得神色里她缓缓地说:“无相住持为爹年轻的时候卜的命卦,显示爹活不过四十一岁,那时候您和爹还没有成亲,以爹的性格,那样的命卦他一定会在你们成亲之前告诉您,清儿猜测,您和爹成亲之前您便知道无相住持为爹卜的命卦,您不在乎那样的命卦,义无反顾的嫁给了爹。爹他深爱着您,怎么可能会从塞外带回了我的生母纳她为妾而辜负自己的结发妻子?您和爹告诉我我的生母是塞外枫叶寨人,名叫青歌,可她的墓碑上没有刻下任何字,连她的名字也没有,她临死前交代她的墓碑上不刻下任何字迹,可到底是怎么样的原因,才让她这样交代?是她交代了不刻下任何字迹,还是有别的原因?”
蓝夫人的身体僵了僵,她没有想到,她和蓝龙泽苦心瞒了近乎十八年的事情,原来已经漏了这样多的破绽。
“师傅去世之后,隐剑代我去了塞外。隐剑去了枫叶寨,可许多年前枫叶寨里并没有一个名叫青歌的女子,蓝大将军也没有带着一位名叫青歌的女子回到临阳城,隐剑走访塞外,都无人知道有女子名叫青歌。将军府南厢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被轩辕傲所救,后来轩辕傲放了我我却没有回到将军府,我去南岩寺见到无相住持,我请他再一次为爹算卦,算的不是爹的命卦,而是请他算出爹这一生,有几个儿女。”她的神情很平静,淡漠的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无相住持告诉我,蓝大将军此生只有一个血脉相承的儿子,没有女儿。”
蓝夫人跌坐在地,她已经泣不成语,“清儿……”
“娘,”她异常平静的笑了,“您和爹,是打算将这件事情瞒我一辈子么?”声音听不出半点的悲喜,仿佛她一点也不在乎。
蓝夫人眼泪直流,泣不成声。
“您别哭了,”她也跌坐在地上,伸手拭去妇人脸上的泪水,“您哭泣了,我和阿释、还有爹都会觉得难受。”
“傻孩子。”妇人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她想要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微微扯了扯嘴角只觉心里更疼了。
“我不是蓝大将军的女儿,”她垂下了眼,声音凉薄凄凄入了骨髓,“那我,是谁的女儿呢?”
“清儿……”妇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哗然落下。
“您能告诉我,我是谁的女儿么?”她抬起眼睛,眸子里黯然无光又充满着一丝期待的光芒,“那座坟墓里,是不是真的埋葬了一位名叫青歌的女子?她是我的母亲么?”
“傻孩子,”哭泣的妇人紧紧的抱着目光里有一丝期待的少女,“那座坟墓里,埋葬的是你的亲生母亲。”
蓝清儿的眸子里,盛着盈盈水珠却始终没有划落。
“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受了毒伤,你出生时是难产,大夫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你母亲让大夫保你。”
那眸子里的盈盈水珠,终于悄无声息的划落。那双眸子空洞了,任泪水一行一行的划落,她像一株浮萍,茫然的游荡在天地间找不到驻足的地方。
“我的父亲,”她任泪水划落,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还在人世么?”
妇人怔了怔。她抚着少女的青丝悲戚道:“你的父亲还在人世,可你母亲临死的时候嘱咐我不要将你的身世告诉你,她不想你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她只想要你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成长。”
“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妇人悲伤的垂眼,“你的父亲身份特殊,若是你在他的身边成长,时时都会有性命之忧。”
她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眸子已经没有半点光亮,“母亲她,不愿意我回到父亲的身边么?”
“是,”妇人疼惜的擦去少女脸上的泪水,“你的母亲只愿你平安无事、快乐无忧。”
她轻轻的、仿佛疲倦了一般闭上眼睛,她靠在妇人的肩窝里,呼吸轻缓的说:“那清儿便听从母亲的话,不问您清儿的父亲是谁。以前清儿的生活里没有他,以后,也不需要有他的出现。”
“傻孩子,”妇人能感觉到肩窝被浸湿,“我跟你爹从来不曾将你当成外人,你仍旧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仍旧是大将军蓝龙泽的女儿。”
许久许久之后,她终于轻轻的说:“娘,这些事情,不要告诉阿释。”
蓝夫人怔住,“娘以为你不知道你的身上流着的不是蓝家的血,娘答应了你的母亲瞒着你的身世,所以才会说你和宸儿之间是禁忌的感情,可如今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你和宸儿的身上流的不是相同的血液。”她疼惜不已的道:“宸儿如果知道了你们不是亲兄妹,依他的性子,他便不会再有任何顾忌的将这样的一份感情公诸于世。你们本就不是亲兄妹,这样的一份感情公诸于世或许会受到一些世俗的阻拦,可我和你爹,不会阻拦你们。”
蓝清儿抬起头,有些吃惊的看着妇人,“娘……”
“你爹说将军府早已经处于危险之地,或许下一刻就会遭到灭族之祸。”妇人叹息,“我和你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宸儿,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奢求了,只愿你们能够在这样的乱世里平安的活下去。”
“不会的,”她扑入妇人的怀里,“将军府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妇人抚着她的青丝慈爱的笑了笑,“你和宸儿在一起,我和你们的爹,都不会反对的。”
“不要告诉他,”她的目光异常的执着,“娘,什么都不要告诉他。”
“清儿……”
她脸色惨白的笑了笑,“阿释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从未想过要告诉他。”
“我的傻孩子。”妇人眼眶里的泪水几乎掉了下来,她如何猜不透,这个聪慧的女儿是担心着自己终归活不过二十五岁。她的清儿,是不愿意带给她的宸儿短暂的快乐,却留下永无止境的痛苦。
“娘,不要告诉阿释,什么都不要告诉他。”
“好,”妇人心里有大片大片的痛苦,“好,好,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不告诉他。”
门外忽然响起了声音,仿佛是什么撞在了房门上。
还没等房间里的两母女回神,房门已经被粗鲁的推开了。伴随着房门的推开,空气里飘进来了一阵酒味。
蓝千宸踩着踉踉跄跄的步伐进来,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坛女儿红,俊脸通红身体摇摇晃晃仿佛是醉了。
房内的两个人微微有些担心,他们都怕刚刚的话被蓝千宸听到了。
哪料到蓝千宸却是眯着眼睛醉眼惺忪,他看了片刻后忽而咧嘴笑了笑,“娘,清儿。”仿佛此刻才认出跌坐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般。
“宸儿。”蓝夫人神情僵了僵。
蓝千宸眯着眼睛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娘,你和清儿……你们怎么了,眼睛怎么都红了?”他踩着虚浮的步伐往前走,随时都会跌倒一般,“你们都……都哭了?谁……”他喝的醉醺醺的有些大舌头了,“谁敢欺负你们,我……我要扒了……扒了他的皮。”
蓝清儿先镇定了心神,她扶着妇人起来后脸上又是平日的冷清温凉,“青天白日的我们怎么会哭?你去哪里喝了酒回来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胡话?”
“骗……骗人。”他抓着她的手腕朝身前拉,凑近了看着她的眼眶细细打量,片刻后眉头皱的老高老高,“眼睛红得跟核……核桃一样,还说……还说没哭,清儿,你……你老是喜欢骗我,老是……老是将我蒙在鼓里。”
“宸儿,”蓝夫人走上前拿过他手里的酒坛,“你怎么喝酒了?”蓝千宸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喝过酒。
蓝千宸愣了愣,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喝酒。他的手撑着额头想了想,然后忽然盯着蓝清儿醉眼迷离万分不高兴的说道:“无相……无相那老秃驴,算的什么命卦说我……说我会失去你,我……我才不会相信,清儿,你……你不许将那样的……命卦,放在心里,我……我早晚会……会割了那老秃驴的舌……舌头。”
他抓住了放在桌上的酒坛,抱着酒坛灌了一大口。
“我早晚要……割了无相……无相那老秃驴的舌……舌头。”他步伐踉跄虚浮摇摇晃晃的,只觉眼前的人都变成了好多个。
他向前走,却没注意撞在了圆凳上,他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手里的酒坛掉在地上破碎成无数碎片,一地的酒水,酒味顷刻间蔓延在整个房间里,他自己却因这一摔,竟然就这样呼呼大睡了过去,再也不管不顾其他事情了。